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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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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陈旧的木门被喜娘推开,略有些沉闷的屋子透进来一束新鲜的光,很快,门又关上了,那缕朝阳初升的温暖光线又被厚重的门截断了。
妆台前端坐着的新娘子,面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眉毛画的乌黑,嘴唇涂的猩红,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刚刚开门时透进来的风,吹得妆台上的烛火狠狠颤了一颤,燃烧了一夜的红烛早已经只剩下了老树盘根般的底子,烛泪粘在铜烛台上,厚厚一层。
吴妈妈忙着用手护住烛火,生恐被风刮灭。按照规矩,新娘子出门的前一晚,房间里要燃整整一夜的龙凤红烛,一直烧到第二天一早天光大亮,寓意前路一生光明。
“我早说了,就听夫人的,搬到前面的新院子去住,偏偏三小姐你就是不同意,这老院子什么都是旧的破的,您一个人留在这儿住干什么,还在这边出阁,接亲的人来,还不笑话呀!”吴妈妈絮絮叨叨。
“我早就听说了,三小姐念旧,这老院子听说是大小姐住过的,三小姐不肯离开,也是姐妹情深。”年轻的喜娘本想打个圆场,不想越说越错,明家大小姐明月,五年前就死了,孟家这门亲事才落到了这位三小姐明愿心的身上。大喜的日子,自己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夫人一脸不耐:“吴妈妈,你瞎说什么呢?三丫头腿脚不方便,挪来挪去的也不好。这老院子怎么了,不是祖宅吗?你再这样管不住嘴,我可怎么放心让你陪嫁呢!真是的,我先出去看看!”
吴妈和喜娘喏喏,不敢再说。
送亲太太见这明家三小姐闷声不语的样子也着实可怜,轻言安慰道:“阿愿莫怕,今晚就按照昨儿晚上给你看的册子照做便好了,你要去的可是咱们越州城顶好顶好的好人家,你是有大福气的,保管顺顺当当。”
明愿心戴着孟家送来的镶满了珍珠宝石的凤冠,整个头都是沉重的,哪里还有心思听她们谈论,只强撑着应声“是”罢了。
窗外的喜乐忽远忽近,明愿心也不知捱了几个时辰,蓦地,兜头一块红布盖在头上,眼前一片大红,遮住了视线,明愿心不安地抱紧了瓶子和如意。“但愿真如堂姑母所说,都顺顺当当的吧。”明愿心给自己鼓气。
新郎孟峪是个二十来岁的清秀男子,眉宇间虽带了几分郁气,但脸上总算是还有三分笑意,大喜的日子,明家铺天盖地的红色装饰映衬的他也算是一脸喜气。
明愿心和孟峪拜别了明家父母,由明家族兄背着上了花轿。明家门口早围了一群人看热闹,明家沉寂多年,好不容易攀上了孟家这门贵亲,扬眉吐气,自然要大肆铺排张扬,好好显示一番气势。早有穿着清一色红棉衣的小厮,抬着大笸箩,一把一把的撒钱撒糖。
还有一波小厮,跟在喜轿后面,一路走一路撒糖,惹得一群孩子围在送亲队伍周围,看的围观者是感叹不已:“从没有人家这样大手笔,送亲路上还撒糖的。这明家,到底还是祖上阔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排场真大……”
明愿心昏昏沉沉地坐在轿子里,困倦已极,连着几日的忐忑伤心,早已经变得麻木。忽然感觉轿子狠狠颠了几下,明愿心忽然想起,这就是媒婆说过的颠轿子了,这时候自己一定要稳住,不然就会成为轿夫们戏闹取乐的笑柄。
“砰”的一声,众人都不及防备,轿夫们正在颠轿子,不知打哪里来了个抢喜糖的愣头小子,一头撞在了轿夫身上,撞到轿夫了倒还不算什么,好巧不巧的,把新娘子给从轿子里撞出来了。
刚满十五岁的新娘子身量娇小,偏偏戴着累金丝镶珠嵌宝的七凤凤冠,头重脚轻,这猛地一下子摔出来,旁人看着都疼。盖头被一阵风不知吹哪儿去了,绣着花开富贵的鲜红嫁衣也在黄土路上滚了一圈。怀里抱着的瓶子和如意倒是没摔坏,被新娘子紧紧抱在怀里护着呢!
明愿心努力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生怕哭出来。只见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杀气腾腾地瞪着她,还用上衣下摆裹了满满一布袋子的喜糖,狼崽子护食一般护着。
明愿心不甘示弱,也睁大了眼睛,狠狠瞪回去。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吧,只当自己也是光脚的好了。
黄昏的阳光碎金般洒在明愿心身上,边家二郎垂下了眼眸,不敢再看,这个新娘子可真是好看。
片刻的死寂后,人群如一滴凉水滴入滚热油锅般炸开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吵的明愿心的头都裂开了,明愿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放下手里的瓶子和如意,扶着头顶那欲掉不掉的凤冠,站起身来,大吼一声:“别吵了!听我说!”
这声吼可谓是平地惊雷,不仅镇住了周围一群围观者,也把刚刚那抢喜糖的边家二郎给震住了。
明愿心对自己的临场发挥很满意,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明孟两家今日结两姓之好,感谢诸位乡亲父老的关注与厚爱,俗话说得好,‘好日子里出了错,错也不算错’,‘来者皆是客’,父老乡亲们这么捧我的场,我也不和你们外道了,喜糖、喜钱管够,大家不要哄抢,人人有份!只盼着,错有错着,今天我出门一波三折,便是把来日的坎坷都过过了,今后定能一帆风顺!”
看见新娘子这么大气,本来打算看笑话的旁观者都鼓掌叫好,小厮们一边飞奔着回家报信,一边拿着喜糖喜钱喊着“沾沾喜气”把挤在喜轿旁边的闲杂人等引到路旁。
孟峪不禁对自己这个新婚妻子刮目相看,也大声喊道:“各位父老,我孟伯安今日大喜,孟家连摆三天流水席,乡亲父老们如不见弃,请到舍下饮一杯喜酒,孟某不胜欣喜!”
又是一片叫好声。
喜娘掸了掸盖头上的灰,盖在了明愿心的头上,扶着明愿心进了轿子。感受到红盖头下的光线暗了下来,明愿心知道,这是轿帘放下来了。随着媒婆一声“起轿”,明愿心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瓶子和如意,暗自祈祷,这事情就让它翻篇吧。轿子微微晃动着前行,昏暗的轿子里,明愿心摩挲着瓶子和如意,长长松了口气。
“噼里啪啦”一串爆竹声,终于到了孟家大门口,看到轿子落地,孟家管家赶紧上前给轿夫们递红包。轿夫们捏捏红包,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个个喜笑颜开,没口子地不停说好话。孟峪拉弓射轿,准头不错,引得不少宾客捧场称赞。
明愿心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全部的精神,把手递给了喜娘。早有婆子上前,捧走了明愿心抱了一路的瓶子和如意。明愿心紧紧抓着红绸的一端,尽量平稳地走着,不想让自己的跛足太过显眼。
耳边传来宾客们诧异的议论声:“怎么回事,新娘子的嫁衣怎么灰蒙蒙的,发髻也歪了!”
“新娘子怎么是个跛子,孟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娶了这么个儿媳妇进门?”
“听说,新娘子小时候为了救孟家的女儿,摔下了假山,没治好,落下了毛病,不好说亲,孟家这才把她娶进门的。”
“孟家真是知恩图报啊!”
明愿心极力想忽略这些议论声,却还是有些忍不住,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这一天,她出足了洋相,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只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哭,明愿心强忍着眼泪,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红绸子,仿佛抓住了自己的未来。
“一拜天地,吉祥如意!”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媒婆高声叫喊,明愿心打起精神,争取不让自己再有半分失态,谁知越紧张越出错,起身的时候险些被裙子绊倒。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力量,孟峪轻扶了明愿心一把。
“新郎真是体贴,新娘子有福气了!”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明愿心方才知道,原来刚才搀扶自己的是自己的新婚丈夫,看来他待自己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排斥,这样的开头还不算坏,明愿心彻底放心,只要对方愿意和自己相敬如宾,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二拜高堂,福寿无疆!”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夫妻对拜,百年恩爱!”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礼成!”
“送入洞房!”
接下来的仪式,明愿心稳稳当当地行完了礼。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们拥簇着新郎新娘进了洞房。
明愿心被媒婆扶着坐在喜床上,喜娘捧过托盘:“请新郎挑起盖头,从此称心如意。”孟峪接过喜秤,小心挑起了明愿心的红盖头,明愿心也不知脸上花成了什么样子,只好半垂着头,假作腼腆。
孟峪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笑:“放心吧,脸上的妆没花!”明愿心的一颗心遂安定下来,也敢把脸朝上略抬一抬,和孟峪相视一笑。
孟峪暗暗好笑,这小姑娘,迎亲路上不担心出丑,现在反倒担心起来了。
全福人端来红线系着的两个酒杯,孟峪和明愿心各喝一半,又交换酒杯,喝完一齐亮杯底。喜娘半蹲下,边唱边把孟峪的衣襟压在明愿心的衣襟之上打了个结:“东扫扫,西扫扫,闺女小子满炕跑。东划拉,西划拉,闺女小子一扑啦。头枕石榴脚蹬莲,生个孩子做状元。状元爹,状元娘,状元大娘来抻炕。红绫被,口朝上,生个孩子白又胖。(1)”
全福人又拿过一把红剪子,剪了孟峪和明愿心的一缕头发,笑道:“结发同心,百年好合!”
喜娘抓起一把花生、红枣、桂圆、栗子就朝喜床上撒,一边嘴里还唱:
“一撒洞房花烛夜,二撒金榜挂名时,
三撤五男并二女,四撒七子报团圆。
撒帐天来撒帐天,上帝有心着美仙,
君子相逢裙钗女,洞房共枕百年缘。
撒帐地来批帐地,阴阳配合结连理,
双双美意在心中,今夜子孙路打通。
撒帐东来撒帐东,新郎好比采花蜂,
花根花叶都不采,单采花蕊一点红。
撒帐南来撒帐南,交杯饮酒十分甘,
今夜痛饮交杯酒,美满姻缘百年欢。
撒帐西来撒帐西,夫妻恩爱笑嘻嘻,
今日夜来双成事,可恨笼中报晓鸡。
撒帐北来撒帐北,天官今日来赐福,
百寿图中富贵家,一家大小享荣华。
撒帐高来撒帐高,牛郎织女隔条河,
万千喜鹊银河架,织女牛郎渡鹊桥。
撒帐低来撒帐低,新郎今夜快马骑,
骑到马上来思想,谁知此马是我妻。
撒帐前来撒帐前,富贵华荣万万年,
诸位客官去饮酒,五百年前定姻缘。
撒帐后来撒帐后,凤冠大红相配就,
金戒银镯戴手上,三寸金莲踏金砖。
撒帐左来撒帐左,新娘身上黄金锁,
新郎开锁破三关,阳台迎战云和雨。
撒帐右来撤帐右,天配对来地配就,
一点甘露酒花心,来年必应子孙茂。(2)”
随着喜娘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撒喜果,明愿心也渐渐悟出来这歌谣里的意思,不禁脸更红了。
偏娶亲太太这会儿又紧接着端来一碗饺子,让她和孟峪吃了,窗外一群小孩子高声问:“生不生!生不生!”
孟峪叫了一声:“生!”明愿心捱不住,只好蚊子似的嘤嘤了一声:“生。”
好容易捱到孟峪出去敬酒了,明愿心赶紧洗漱换了衣服头饰,忽然,新房门又被打开了。
明愿心和吴妈妈唬了一跳,再看时,却不是孟岚,又是哪一个?
“嫂子!”孟岚笑嘻嘻地探头进来,“没吃饭呢吧,我让人给你做了送上来。”
“好呀!”明愿心也不和她客气,“你要进来便进来,藏头露尾的,哪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孟岚笑道:“不比你,巾帼豪杰,迎亲路上的事,我可都听说了。”
明愿心紧张起来:“孟伯父孟伯母也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我爹刚才还夸你呢,临危不乱,有大将之风。嫂子,你可要改口了啊。”孟岚一屁股坐在床上挽住明愿心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