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月·伊莱丝》Hydrozoa

1、影月·伊莱丝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伊昂山坡的南面晒太阳，阳光洒在他白色的柔软卷发和长长睫毛上，闪闪发光。
　　我飞过去，轻轻的吻了他白瓷般的脸颊，他睁开眼睛，淡淡微笑：“你好。”红色的眼眸有如诞生我的那春天的第一缕风般温柔。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同伴外的存在对我说话。“你好。”第一次遇到的是他真是太好了。
　　他是个魔物，正如我是个风之精灵，这是在我们出生那刹那便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我们语言不同，形状不同，甚至存在方式都完全不同，但是他却总是可以听懂我对他发出的声音，从任何细微的风中觉察到我的存在，然后对我微笑，说：“日安啊，伊莱丝。”
　　伊莱丝是他给我取的名字。精灵是不需要名字的，我们存在，然后我们消失，无论何时都会有大量的同类从某阵风中出现，另一些则因为疲惫或厌倦而停下飞翔死亡，这种事情在身边的每个瞬间重复着，留意某个同类的存在是愚蠢且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们每个精灵，都和其他的同类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我却有了名字。伊莱丝，独一无二的名字，其他同类都没有的名字。他说这在人类的语言中是“伊昂山坡的美人”的意思。他竟然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地方。
　　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或许存在是件比消失更有趣的事情，于是我跟在他的身边，一刻也没有停止飞翔的，度过了整个风月。
　　圣月翡翠之周的第一天，他对我说：“我要到瓦西西第去，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摇了摇头，用力的撞了他的鼻尖来表示我的不满。他笑了起来：“会死的呦。”
　　死亡对于精灵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的都来不及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用存在来守护。
　　瓦西西第是个可怕的地方。力量在这里被疯狂的撕扯着，每当这些扭曲的能量流过我的身体时我都会战栗着想要尖叫出来。身边的同类们有些变的疯狂，有些则主动选择了死亡。“伊莱丝。”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努力让自己平静，然后看向他的方向。他面无表情的走着，那方向是附近魔力扭曲的中枢。
　　人类，翼人，矮人，妖精，这片大陆上的四大种族混血失败的产物就是魔物。之所以会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大多对魔力有远远超过其他种族的天赋。我看着他走向那个把自然魔力吸收浓缩到自身中心的小球，声嘶力竭的想要叫住他，他却只是平静的拿起了那个球，然后结束了这一切。能量的扭曲，精灵的癫狂，浓度高得恐怖的魔力核，这所有可怕的一切在一瞬间消失了。我看向他，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汗水。
　　第二天，他变高了。
　　他的身体是依靠魔法力来成长的。他对我说过他出生的时候，因为吸收了过多的魔力，导致他父母的村庄变成了一片死地。“一瞬间就从婴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呢。脐带都没来得及剪断，不过脐带另一端的母亲，已经是尸体了。”他这样说着，红色的眼底如深潭之水，看不出一丝涟漪。
　　那之后他用这种少年的样子活了很多很多年，如果控制住自己不去吸收周围的魔力，他的身体就不会成长，不会衰老，不会有任何变化的一直活下去。
　　他真的考虑过把这种足以让周围力量完全扭曲的魔法核的能量抽入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后果吗？我不安的看着他。他只是对我笑笑：“不要担心。”
　　精灵从来不担心，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东西可以失去。
　　瓦西西第的各地都被散布了这样的能量核，似乎是这个国家的人类做的。我不知道做这种事情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毁灭这块自己生存的土地和我们毁灭自己一样无关紧要吧。但是我明明听说人类是有对自己重要的东西的。真是……不可理喻呢。
　　解决掉第七个核的时候，他已经看起来像人类二十多岁的青年体型了。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东西呢？他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到，他成长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生物身体的生长尽头就是死亡。他每解决掉一个魔法核，就是将自己生存的时间又缩短了一些。他不会不知道这个的。他究竟……想要做到什么程度呢？他要为这片跟他无关的土地做到什么程度呢？
　　“这个身体，还能撑多久呢？”有的时候，他会这样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我在说一样的低声念着，“就这样做到最后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不，不行。那是……绝对不行的。”
　　他最后总是用重复的“不行”来打断自己的所有想法。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有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
　　那是个普通的人类女人，普通到甚至没办法觉察到我们精灵的存在。由于她也在调查魔法的失衡，便总是会和我们在旅途中遇到。后来，他们就常常会一起坐在叶卡娜城外的山上看日落。太阳落下去的刹那，红色的霞铺天盖地，他看向她的眼神无比温柔，温柔到让我觉得寂寞。
　　终于有一天她来找他，她沉默着，然后开始哭泣。她说着一些我不懂的的事情，最后她离开。
　　她低头哭泣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曾经抬起手来想要将她抱入怀里，但最后只是轻轻放下。
　　“为什么让她就这样走掉？”
　　“因为我没有办法给她幸福。如果在这个时候给她承诺的话，太自私了。”
　　“带她一起走，离开这个国家，不是很好吗？”
　　“我不能走。”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这原本就是我决定的死法。”
　　“这片土地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曾经害死过很多人的地方。”
　　我沉默了。他却对我笑了起来：“你懂得的。”
　　我不懂，精灵才不会懂得这种东西，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存在着的精灵而已。
　　第十二个魔法核，他的脸上第一次爬上了皱纹。第十八个魔法核，他的关节因为衰老变形了。第二十三个魔法核，他的脊椎变成了弓形。
　　最后的一个在叶卡娜，那个被称为瓦西西第王都的地方。
　　他站在城外山坡上自己曾经无数次和她一起坐在这里观赏日落的地方，看着山脚下的城市。
　　在太阳收起最后一缕日光沉入地平线下的刹那，保护着整个城市的巨大魔法阵破碎了。
　　“剩给我的时间可真的不多呢。”他轻笑着说，对着那个城市的方向伸出了双臂。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巨大的力量从城市的方向向他涌来，我被那魔力一下子冲出了一百多米才控制住自己。他的身体在那些魔力流入的同时迅速的佝偻了。我尖叫着他的名字努力忍受着这种高浓度的魔力让人发狂的冲动飞向他却一次次的被魔力的洪流冲向其他的方向。最后一次一下子被打落地面的时候，我看到了月亮。一轮巨大的，占据了天空正中央的红色月亮。
　　魔力浓度的异常甚至改变了光的颜色，我第一次觉得，红色是如此让人绝望的颜色。
　　就像它的开始一样，一切迅速的结束了。我抬起头，看见他瘦小的身躯摇动了一下，然后颓然倒下。
　　我飞到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轻轻的吻他。他温柔的有如诞生我的那春天的第一缕风般的红色双眸最后的看了我一眼，缓缓闭上。
　　我在他已不再起伏的胸口落下，收起了翅膀。
　　精灵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精灵不会悲伤。精灵在悲伤之前会先让自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