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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找精灵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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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精灵的人
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精灵的。
事实上,我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了。就好比早春的时候恰巧下了一场雨,我一出门就能闻见雨水和着泥土的某种冷香,长长地吸一口气就能叫人整一个儿的打个哆嗦,然后往四周瞧一瞧,我就能看见地上的水滩里映着天的影子,那种幽幽的蓝色就是画卷的底色,上头还点缀着一场雨远远没法清干净的灰白色的云。
这个枯燥的世界居然能创造出如此生动的情景,这里头哪儿能没有精灵的功劳呢?
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幻想着寻找精灵了,这恐怕多半要归功于那座大大的,躺在上头仿佛就能仰望大半个夜空的阳台。我总是躺在最边缘的位置,认为从哪儿能获得观赏夜空的最佳视角。那恐怕是我对精灵最早的想象了,精灵合该有一头长而柔顺的,像太阳光线一样金发;以及如同贝加尔湖的蓝冰一样璀璨的眼睛,深邃又睿智的;他们的头冠上要点缀着白宝石,那些白宝石就想天上的星星一样碎而小,却丝毫无碍于人们感受到它们的伟大。
我从未见过精灵,我设想中的精灵就好比童话故事里头的仙女教母,或者类似的什么,在某天某时某刻,就毫无预兆地降临了——或许就是在我看星星的时候,那时候我欣喜若狂地这么想。我甚至有好几个晚上整宿不睡,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生怕错过了一个闪光,一阵兰花的微香,一点风铃响动的声音,或者别的什么能证明精灵存在的东西。无数个晚上我都失望地等到了日出时分,不过这并不能让我真正地感到气馁——精灵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即便我从未见过他们的真身,也丝毫不影响这一事实的正确性。就好比在那些伟大的世纪航海家们扬帆起航以前人们也不曾意识到地球是个球体,这也不影响在乃至人类存在以前的千千万万年中地球都以这样的形态存在着。
我在这样充满期待又了无希望的等待中度过这辈子的头二十年,直到我突然意识到被动等待是无数寻找精灵的法子中最为低效的一个——早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当时我这么想——一味等待是多么愚蠢!我甚至没有经历多少的犹豫就收拾了行囊,信念是我最强大的动力源,支持我去往我能去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追逐过后只得到了一个属于精灵的足印呢?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前往高原的那一回,很早以前我就听闻那是个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我乘坐一周一班的航班抵达最近的城市,接着换乘火车,巴士,接着在乡下人的指引下坐上了牛车。每当我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我依稀都能闻见那头粗糙而健壮的牛身上那种横冲直撞的浑浊的气味。最后连牛车也没得坐了,我在向导的带领下徒步了不晓得有多久,我甚至不明白我具体要去的是哪一处,只叫向导带着我去“一个最神奇的地方”,那时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那种掺杂着惊讶与好笑的眼神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那的确是个足够叫人惊讶的地方,当向导停下脚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瞧着我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的时候恰好是黄昏,确切些说该是黄昏的一个尾巴,只在地平线的终点才有一丝余晖,那光线与我想象中精灵的发色殊无二致,天穹蔓延着无尽的深蓝色与深紫色,就更显得那缕金黄的光就是天地的中心。扑面而来的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的香,微风同我的发梢嬉戏叫我想起精灵精致修长的手指。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过精灵的存在,我甚至觉得他们蓝色的眼睛就瞧着我,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他们会想:看,就是这个人,他追着我们跑了好久了,该不该给他点奖赏呢?然后他们笑着走开,消失在我看不到的某处,我与他们有那么近,我几乎怀疑拂起他们衣摆的那阵风与此刻抚摸我脸颊的这一阵是否恰巧出自从一个山谷,裹挟着同样的露水的味道。
想着这个我深吸口气露出陶醉的表情,向导以为我是被这儿的美景迷惑了甚至,摆出一副得意却淳朴的表情。我刚想同他攀谈两句,紧接着就响起了音乐声。
这个声音大概是穿越了重重阻隔才猝不及防地在我耳朵边上露脸的,也因此它显得缥缈且难以捕捉,我使劲地侧着耳朵想要获得更加清晰的片段,当我意识到我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我已经走出去好远了。这时候我能判断这是一段笛声,或者来自什么类似的乐器,我分不出这是首什么曲子,要我说这多半是吹笛人率性而为的一段即兴小调,因为它听起来自由自在,一点儿也没有受到过乐谱桎梏的意思。
“这是什么人吹的?”我的思维僵硬得像是在冰川里头冷冻了一个世纪,导致我的嗓音也干涩得听不下去。
向导看上去也不必我更好多少,他简直成了一座石像,怔怔地瞪着无边无垠的草甸的某一处,然后他摇了摇头,说:“以往从没听到过。”
我在脑海里上演这这样一个画面——“看,就是这个人,他追着我们跑了好久了,该不该给他点奖赏呢?”精灵驾着马这么说着,经过一段时间压低了声音,时不时夹杂着些笑声的讨论,他们决定给我点儿甜头尝尝,于是精灵中的一个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支笛子,他闭着眼睛随便地吹了段旋律,然后对围着他们盘桓不前的小风说:“去,把这段声音带给那个人。”等我听到这惊人的乐曲时他们早就笑闹追逐着走远了。
精灵是存在的,的的确确,我都听到他们的笛声了。
到后来我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有时候我会怀疑是否有朝一日我真的要将足迹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去过最高峰和最低谷,最茂密的丛林和最荒芜的沙漠,最热闹和最冷清的地方,最北方与最南方,我试图找到与曾听过的那一段一样的笛声,然而笛声似乎已经被掩埋在永无岛了,就是最伟大的发掘者也没法把它从过去的时间里找出来,扫干净尘土,叫它干干净净又生机勃勃地在我耳朵边上跳跃。
偶尔我觉得疲惫,可精灵毕竟是存在的,而我又自认为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哪儿能就此止步呢?于是我继续找着。
后来的事情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我遇到了她。
是在河边,一条没有名字的河,即便是现在我朝谁谈论起这段往事时也只能把那条见证了我和她的邂逅的河称作无名河。依我看这反倒是件好事,什么样的名字能承载起那种微妙的情感呢?刨除一切苍白的修饰,我就是遇到她了。
她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精灵了,她阳光一样的金发,贝加尔湖蓝冰一样的眼睛,她穿着白衣在河水中央闭着眼睛,兰花的味道透过微风,偷偷摸摸地从我的鼻尖溜到了血管里头,一路到了心脏里,调皮地一个蹦跶,我的心里就打了个鼓。我静悄悄地靠近她,如履薄冰得好像个做贼的人。我一步步地靠近她,既忐忑得像个笨拙的愣头小子,又稳重得如同排兵布阵的将军。最后我停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距离,我可以清晰地望见她嘴角挂着的笑容,要是有幸说不定还能与她说话;也足够远,这是我对精灵的敬畏之心在起作用。
是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仔细地瞧着她。她安静得像是时间都停止了,可要是用心看着,就能发现她微微颤着的眼睫毛,浮起来又被摁下去的酒窝,她手指微微探出在空气里头晃着像是在捕捉山谷的风,溪水足够清澈,我甚至能看到她的脚趾在鹅卵石上享受地蜷曲着,抓住了一小撮流水。
她睁开眼的时候显然是给我这个突然在她视线里冒出的大活人给吓了一跳。她扬了扬下巴,瞪大了眼睛,不过只有片刻的功夫她就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她这笑容是送给我的,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得那么清楚。接着她冲着我勾了勾手指。
这算是邀请吗?我不明白。
“我猜你看了我好久了?”她说。她的声音清澈好听,像水。
我僵硬了半晌才点头。
她又笑了,摇摇晃晃地从河水里头走了出来,赤着脚踩在河边的草地上。水珠子从她小腿上滚落,她稍微弯了弯腰,抱着手在等我说话。
我几乎是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你……我能给你画幅画吗?”
这个请求可有些唐突了,可这有什么法子呢?谁能在这时候还冷静得像是个大侦探呀!她低了低头笑了一声,我望见她的脸颊上浮起的一层薄红,是种粉嫩且鲜活的颜色,我几乎又要给她迷住了。
她爽快地答应了:“那没问题。”
事实上我可完全不擅长作画,我也晓不得为什么脱口的头一句话就是这样的,兴许我只是潜意识地想延长看她的时间——用几个小时来完成一幅漂亮的人物素描是件多司空见惯的事情?不看着模特又该怎么画画呢?总之我只是在纸上照着她的轮廓胡乱地涂抹着,我的确也尝试着描述她那妙不可言的轮廓——失败了,这一点儿也不叫人惊讶。我担心她会在等待中耗尽耐心,或者坚持要看看我把她画成了什么模样,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坐在草坪上,蓝眼睛瞧着我,里头的笑意一点儿不假。
——说不定她还挺喜欢我的。我这么想。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在我心里头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她和我追逐了几十年的精灵那么相似,能在有生之年与她相遇已经使我受宠若惊,更不说获得她的喜爱。我握笔的手甚至都开始颤抖了,笔下的线条也乱成了被猫抓过的毛线。最后我索性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她望着我异常的举措只是偏了偏头,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出了丑,只不过除了朝着她傻笑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我画不出你。”我只好实话实说。
她回答得干脆:“没关系。”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我再问,有些不安。
“没关系。”她还是这么说。
这些都结束后她歪着头问我:“明天你打算和我吃晚饭?”
我僵住了。
“我有点喜欢你。”她故意使坏一样地补充了一句。
我、我、我……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和她在一起,这个地方依然使我感到焦虑。
这里的光线太暗,又红红绿绿地闪烁交织在一起,像是要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王,我呢,就是被困在里头挣扎的兔子。这个想法甚至叫我更难受了,我额头上冒着虚汗,全身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事实上我去过不少这样的地方,可这种气氛依然让我不舒服,我原以为她会缓解这种负面的压力,可事实上毫无益处,或者说,她的存在使我前所未有得焦虑,因为她“精灵”的一面实在与这个灯红酒绿的场所格格不入。
她果断地一推球杆,白球离弦的箭似的撞了出去,精准地把目标推进了角落的洞里。台球室里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一点儿也没影响她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却叫我几近虚脱。她旁边的小桌上已经搁了三瓶喝空了的啤酒,她喝啤酒时爽快得就像个德国乡村酒吧里的彪形大汉,这同样与我对她“精灵”一样的印象大相径庭。
她冲服务生招了招手要来一个玻璃杯,倒了小半杯啤酒进去。这时候她头发的颜色就不像金灿灿的阳光了,反而与杯子里随着灯光闪烁的节奏晃动不停的液体有说不出的相似。她的笑容里也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妩媚和放松,丢了在河水里有的那种空灵和纯净。
她往杯子里添了些冰块,冰块与玻璃碰撞的声音也和她的嗓音一般清脆,“要点么?”
我僵硬的摇头。
“放松,my boy,你看起来就像个高中没毕业还在找妈妈的小屁孩。”她放肆地大笑着,“你确定不要?”
“不要。”
“哦,好吧,”她露出一个有些遗憾的表情,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你以后会后悔的,这儿的啤酒可是一绝。”
她又俯下身去打球,这时候她穿得是一件格外贴身的工字背心,我看见她的胸脯压在球桌上,煽动起一丝情|色的氛围。我不由自主地想挪开视线,又怕在与一位女士独处时这么做显得失礼,只好木头疙瘩似的杵在那儿,只瞪着她的手指,或者下巴。
“我技术怎么样?”她突然转过脸问我,笑得眯起了眼,左边的眉毛高高挑着,刻意拖长了语调,好叫我晓得她一语双关。我佯装做听不懂的模样冲她傻笑,她“嗤”地一声,一挥球杆——球没进。
“你看你,”她装模作样地埋怨,“一点儿也不解风情,我被你气得球都飞了。”
我把脸撇朝一边。
她似乎是动了真火:“Damn it.”
“Excuse me?”
“我说你是个混账。”她笑得尤其甜美。
“……”
“……”
“不好意思,恐怕我得先走一步了。”
她不是精灵,我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都冲我这么叫嚣着,她不是精灵。
她不是美与灵的化身,不是在高原上赠送我一首小调的难以企及的生物,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意味着我可以接近她,拥抱她,乃至于拥有她,甚至白头偕老都不是多么难以想象的美梦。这听起来振奋人心,谁让她是个那么美丽爽朗的姑娘。
也意味着她永远不是我所追随半生的、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目标。
我从未怀疑过精灵的存在,然而我却怀疑我是否能在时间走至尽头之前一睹这美丽生灵的荣光。
Feb 20th 2004
海上起了风暴,险些没把船弄翻,所幸这艘船足够坚固,安全回到海港。
没有找到精灵。
Sept 14th 2008
在树林里扎营,有几个人同行,聊天说笑之类的,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晚上林子里的星星很亮,让我想起小时候。
没有找到精灵。
May 28th 2019
在山洞里探照灯突然出了故障,闪了几下就彻底报废,不得不在一片黑暗里摸索出路,幸亏偶遇了另一支队伍,不然恐怕就得再洞里过夜了,捡回一条小命。
没有找到精灵。
Dec 6th 2035
没有找到精灵。
Apr 4th 2040
没有找到精灵。
Oct 1st 2047
没有找到精灵。
Jan 19th 2051
没有找到精灵。
Jun 30th 2054
没有找到精灵。
……
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精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