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壹。人在他方（雪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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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多冷啊。
雪山坐在椅子上想了又想，坚持过一阵的他终于还是爬进了铺盖。
真冷啊。他应该再把煤油炉子打开。
要不是嫌图书馆借来的书太破旧了，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不知名的双手触摸过的书本会污染他的铺盖，他早就该爬回被窝里取暖了。
坐着蜷起身，将被子拉到肩上拢着。雪山缩着脖子，感觉好像听到了寓所旁、公园里传来的乌鸦叫。然而这么坐着后背却还是会冷。
应该把炉子打开。他想。但是点煤油的老炉子刚烧起来的时候味道实在难闻。况且他不想为了点炉子还特意去阳台上一趟。屋里已经那么冷，外面还了得？真是不想动。
向后挪一挪将枕头立起来贴在墙壁上，雪山随即靠上去，感觉后背有依靠以后似乎能暖和起来了。
又裹着被子捂了一刻，他抽出手将那本破旧的书取了过来，终究还是坐在床上将剩下的几页看完了。要不要继续往下翻呢？他想着合上了书本。
结果躲进铺盖取暖后，他却不想再看书了。到底从青春期开始执着于从图书馆借阅文学小说的意义何在？雪山又蜷起来将脸埋进铺盖，暗自回想。他应当是执着于那样一种美的，那样一种支离破碎的凋敝的美，从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散发出来，像雪山上白茫茫的稀薄的雾气一样笼罩着他，让他错觉自己也成了美的一部分，是文学的知己，是非同一般的存在。
到底是不是错觉？
乌鸦的叫声又传进耳中，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清脆。“清脆”可不该用来形容乌鸦声。雪山抬起头，双眉皱了一皱。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的形容有着可取之处：在冬雪里，一切事物都是单薄的，穿着再厚的人也是单薄的；既然是单薄的，那兴许轻轻一掰也会听到清脆的断裂声。
“在日本的冬天不用穿得特别厚。”
突然想起了思斯在那个雪铺满的院子里说过的话。那时她的笑容很美丽，在不见一丝蓝色的、被雪映得格外明亮的天空下，她的嘴角咧开翘起，上排齐整自然的牙齿露在冰灰色的空气当中，令人赏心悦目。
那是怎样的一场邂逅？是什么样的缘分让出现在错误的时空里的男子，与按计划寒假旅行的女子相遇，在那个铺满白雪的院子里。
忽然便思念起来了，空坐着的雪山在这冷冬里，在四处蔓延的寂静与寒冷中，一发不可收拾地思念起那个在灰白天空下笑盈盈的女子。
*
“你穿得这么严实？真的是日本人吗？你该不会是从东南亚、南亚那样的热带国家来观光的吧？”对着雪山轮廓柔和的东方外形，不知何时走到院子里的女生想当然地猜测。
雪山听到有人在用这个时代的“通用语”问他，于是在紧紧盘绕的围巾中抬起头，脖子也只能小幅度地上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说话人的长相，他只好重复着笨拙的动作，像先前弯腰时一样笨拙地起身：“你好。”他在站直的同时礼貌地打招呼。
站在五步开外的女生身着格子大衣，围着豆乳一样的长围巾。在寒冷的空气中，她的双眼显得格外透亮。随着说话时吐出的热气迅速散开后，也露出了她红红的鼻头，与被低温冻得越发雪白的脸颊相得益彰。
“你明明也被冻得够呛。”不知是出于不甘心还是受到诱使，他自发地操起已经很熟练的汉话。
然而对他来说再熟练的汉话落在女子的耳里也是有些怪异的，可她并不在意，反而还有些惊喜，大约是因为此刻也身在异国。只听她立即调整了语言，再张口时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不少，“哇，你的汉语……”她惊讶了半秒就停了下来，想了想才问：“咦？你怎么知道我……难道我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吗？”她开始低头寻找自己身上是否留了什么代表国籍的记号。
雪山这才有些尴尬，于是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发现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而对面的女生依然将半张脸埋在豆乳似的围巾中低头检查自己的穿着。不过很快她似乎也意识到即便戴有国际特征也没有不好，所以重新抬起了头。
“你是不是已经入住好久了？我好像对你有些印象。”她瞪着眼睛问，毫不知如何隐藏自己的好奇，“那天我和朋友下车的时候开门撞到的人是你吧？”
雪山皱眉生硬地回想。好像是第一天曾被人冒失地撞到过，但又不是很确定。因为他那时只一心想着赶紧回到房间里换上暖和的衣服，也就没在意太多。或者说那天他因为心急，表现地也很冒失。
“大概吧……”他不甚确定地点点头。
“对不起呐。”就在雪山还在回想时，豆乳女生已经从善如流地道歉了，虽然这声歉意已经晚了两天。
他只好在人造毛的连衣帽中摇了摇头，“没关系，不用在意。”
于是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两秒，女方开口似乎想说什么，轻烟一样的呼气在静默的庭院内无声飘散，她还是闭上了嘴。而就在她打算再次张口时，雪山也在同时说话：“呃，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先……”他表明了离开的意思：院子里还是太冷的，穿得如此之厚又实在不方便活动——而且他似乎真的有点夸张了——是时候回房间脱掉这些累赘了。
“哦，哦！好的，其实我也只是好奇你刚刚拣起来的是什么书……不过没什么重要的，你自便。呵呵。”面对陌生人相遇造成的沉默，何况又是她先搭话，女方也表现出了一丝尴尬，忙得手舞足蹈竟像不知该把双手搁在哪里。
“是‘雪国’。”雪山回答，清冷的声线像是在安抚慌乱的女大学生模样的豆乳姑娘。
“川端康成的‘雪国’？呵，还真是应景。但可惜这里不是北海道。”
“嗯。”他点头，没有再接话。
“豆乳姑娘”于是又讪笑一声，说到：“呵，我……我也该回去叫室友起床了。不好意思啊。”又讪笑了一声，她挥挥手，用通用语——或者用时下大家的叫法，“英语”——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走了。
“再见。”雪山站在院子里，右手拿着此前不知被谁丢弃在雪院里的书，认真地目送豆乳姑娘走上回廊。
*
思绪回到现在。抬起头看看白得像是要落下一层粉的墙顶，雪山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在公司里。公司的房顶不是这样白而厚实的墙，而是透明玻璃状的。有可能不是玻璃，但的确是透明的，也只限于一楼大厅的天花板。无法想象那幢大楼里其他楼层也都用透明的天花板和地板会如何，只怕公司里穿着裙装的时尚女郎会减一大半。
每当下雨的时候，那些熟透的果实一样的水滴会被房顶尽数挡住，让原本有心防卫雨点砸下的人感到扑了个空，好像自己的警惕就像挥出的直拳砸在棉花上那样，在庆幸避免疼痛的同时，又落了个空。
雪山在想自己若是此刻在大楼里就好了，即便公司里的其他楼层没有透明的天花板。而人们时常繁忙地未必能互相看一眼。设备先进的建筑物里整年维持着恒温，夏天不用担心太热而无法穿着套装，冬天也不用担心太冷而没办法保持得体和行动自如。
然而在公司里他是没办法看书的，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普鲁斯特也好，抑或不是这么生涩的作品，而只是一些或优雅或浮夸的文字，譬如川端康成、譬如托马斯沃尔夫，他都不能在那幢大楼里安静地阅读。他能在那里读的只有任务材料、保密宣言，以及接待办公室里供顾客阅读的杂志、报刊。无聊透顶。
无聊透顶。
可是就算这么缩在公寓的被窝里，也无法阅读他自以为能在公寓中读的书籍，也一样无聊透顶。
倒不如换上衬衫和套装，去公司吧。去，至少还能查一查上一单任务的成果反馈。他这回下了狠手，“除悔协议”委托人的愿望应该达成了，也该满意了吧。
这样的任务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雪山绝对算得上有经验的，要不然委托人也不会指名要他来接单子。只不过这一单确实比往常稍微有些特别——不是除悔任务本身的特别，而是执行的过程中发生了特别的情况——否则他也不会在最后时刻决定除掉除悔目标。这还是雪山第一次在委托人没有特别要求的情况下抹杀目标，所以说他还是有些在意。
又或者他在意的，只是这单任务中无意间牵扯进来的人。女子，女人。“豆乳姑娘”。
思维发散间，他也已离开被窝手脚麻利地换好了衣服。穿好鞋子，出门前用密码打开和照明开关并排的控制盒，伸缩门开启之后按下蓝色按钮，没过多久门口就响起了机械起落的声音。雪山打开房门，刚好看到属于他的宝蓝色的座驾停放在面前。走上前拉开车门坐进去，机械手再次将车连人一起固定住由直达电梯传送至地面。发出启动指令后，宝蓝色的梅赛德斯像子弹一样光滑平稳地奔上了高速公路。
自动打开的收音机里播出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新闻。真的是“各个角落”。什么哪位多产的作家又出版了新的悬疑小说；什么某位知名的大导演物色到了新片的主演；什么某个“桥下”公民团体又集会发表了抗议；再有就是又有某位接受人体冷冻的委托人时隔半个多世纪终于成功解冻，孙辈一齐庆贺。诸如此类。
哦，还有一条插播的讣告。不用想，也是知名企业的董事之类的大资本家去世，享年112岁。这在当前勉强算是高寿，但在目前已经有数十件活到140岁以上还依然有半截身体未入土的鲜活案例来看，大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然而紧接的新闻又说这位资本家之死牵扯到刑事事件。
他杀？这样的新闻也不是第一次见，并不值得惊讶。新闻里提到律师对该死者的85岁的妻子提起诉讼。
“妻子……”雪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家庭生活也未必都和谐么。
85岁，放50年前也是高寿。但112减85……数额大了之后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可粗粗算来年龄相差了将近30岁啊！
“前辈们风流起来也不遑多让嘛。”雪山歪斜着嘴角笑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车里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不再说话了。
没有任何堵塞的道路很快就将雪山的梅赛德斯引到了公司入口。停好车，走过透明的大厅，搭电梯直上65层。走出电梯间的时候他忍不住拍了拍耳朵，将方才高速的上升带来的气压异常感缓解一下，这才又左右看看，向目标走去。
忽然揽上来的胳膊就像要砍掉他的脑袋一样，迅速识别了别着他的脖子露出傻笑的人脸，雪山感觉到太阳穴微紧。
“你可以只用口头打招呼。”雪山像是懒得掰开险些害得自己脑震荡的手臂，冷冰冰地赏给手臂主人一双白眼球。
比雪山高了足足半头多的皮衣男人咧嘴一笑，对这样的待遇不甚在意，反倒颇为熟稔地回应到：“那样怎么能显得我俩关系不一般呢？”
“那么问题来了，”为了能让自己好好走路，雪山用肘关节顶开靠得太近的皮衣男人，冷笑：“我和你关系什么时候变得不一般了？请问你叫什么啊？”
那人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用力一拍雪山的肩膀，险些将后者拍得身子一矮，却只是说：“我叫卡尔，卡尔-帕尔莱尔（CarlParallel）。这问题我四年前就回答你了，这么多年你也记一记嘛！”
雪山看看卡尔，此刻颇为希望能伸手，将那有着漂亮卷发的脑袋拍到走廊上。没别的原因，就因为皮衣男人脸上比头发还耀眼的笑容——在雪山看来无比欠扁。
可是公司不会允许员工斗殴，而且以卡尔的身手也未必乖乖就范。
雪山当然记得卡尔-帕尔莱尔是谁！就像后者说的那样，他们已经相识四年。毕业于世界顶尖的警校，都在短短几年内成为了MWT公司的一流除悔师。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家乡相隔十万八千里，兴趣爱好几乎没有重叠的地方，可老天还是将两个人变成了挚友。
雪山会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揽下这个功劳。因为促使两人成为好友的因素，只有可能是卡尔那明亮坦诚地仿佛能照亮全世界的阳光个性，一如他不分对象是男女老少都会露出的灿烂微笑。
“你怎么来了？”雪山挥开又要搭上来的手臂，提醒时不时都想黏上来的人用自己的骨头站好。“有新单子？”
“有啊，没有的话谁会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卡尔不甚潇洒地撩了一把略长的金棕卷发，皮衣在充分的照明下改变着反光的形状，“透明天花板只有一楼有，抬头除了灰蒙蒙的天之外也不会忽然多出一双光滑美腿。何况每次坐电梯的时候耳朵都会嗡嗡响，真不明白公司为什么要装这样的电梯。”
“那你以为用普通速度的升降梯，每天上下楼的时间要占工作时间多大比例？”雪山翻了翻眼，全然不去想这样的动作会如何毁了自己一张俊美的脸。四年前就已经证明了，面对唯一的好友时，他没有任何有效办法保持形象。
“当我没说。”卡尔耸耸肩，将注意力放回到挚友身上，“你呢？总不可能穿着西装来公司看前台的女孩，叫什么来着？梅根！哦，还有，你见过人力资源部的萝丝吗？So Hot！财务部的金小姐也……”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女人缘，卡尔。”雪山举手喊停，“另外我既不是来钓妹子，也不是来接单子的。”
“那你有毛病吧？”卡尔皱眉直言。
雪山狠狠一抿嘴角，才答：“公寓里太冷，而且……”他是来查反馈的话没能顺利的说出。
“哈！我早就跟你建议过在墙周围安装微波空调！你不听我的。”早在许多年前就被开发大加生产运用的与微波炉差不多原理的加热空调器，近几年已经普及得如同半个世纪前的暖器和空调一样。卡尔从认识雪山开始就了解到友人畏寒，所以一直推荐后者安装这样的“暖器”，可是雪山从一开始就拒绝，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就算是被冻得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也最多用化石级别的煤油炉取暖。“你的生活方式还真是和石器时代有一拼。”卡尔夸张地评价到。
“我一点都不想和速食一样被放在‘微波炉’里加热，这是其一。”话还没说完就被卡尔打断的雪山没好气道，“另外我现在的公寓很好，不用担心我被‘第五冰期’冻成冰雕。而且……”
“哦，那是谁上次除悔任务回来后抱怨太冷？”卡尔再次大大咧咧地打断好友的话，仿佛全然没注意到旁人开始冒火的黑瞳。他还火上浇油地感慨：“你就是不听我的！”
“我说的那是六十年前！2014年的日本的冬天太冷！不是现在。”雪山咬牙，强迫自己冷静，别对大嗓门吵得自己头疼的友人动手，“而且我凭什么听你的？你算我爹还是我妈？”
“六十年前的日本还能比现在更冷？你只是习惯了一出门就上车，下了车就上楼，所以快忘了什么是真正的寒冷吧。而且，嘿！别这样朋友。你父母恨不得20年都没关照过你，我来照顾你不好吗？”卡尔指明雪山的状况和自己的理由。
“我——不——需——要！”雪山还没可怜到那个份上，他不是没有父母，只不过双亲离异以后就再也没管过他。他从小由祖父祖母抚养长大。
突然的噪音引来了65曾忙碌的人们纷纷注视。发出最大噪音的雪山察觉到这点，脸一下子就红了，暗自用意念将好友千刀万剐。
卡尔也没神经大条到忽视这么多人的视线，见状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咧嘴，趁旁人不在状态一把夹住脖子，冲其他人笑：“不好意思，我跟我哥们儿好久没见了！之前一直忙呵呵……”
“你滚！”咬牙撂下这句，雪山羞赧之下推开友人，大步离开了公众视线。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壹。人在他方（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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