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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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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碎有一个超于常人的优势,便是生命力顽强,像野草,污水中能存活,更不用说在花园里。
我一直比同龄人更沉默。从前小巷里和我一同卖废品的大爷忧心忡忡地和母亲说,这孩子太过于老成,而沈沫只是点燃了一支烟,用她红得仿若滴血的嘴唇弯起嘲讽的弧度,淡淡地回应,他从小见遍了刀子和畜生,你让他如何单纯起来。
是了,沈沫,那个女人,自从沾染上了du品,便不配让我称为母亲了。
所以我不奇怪,为什么别墅里的佣人们在瞧不起我、厌恶我的同时,会偷偷谈论我的眼睛。她们用大惊小怪的虚伪口气叹道:“你看那个小杂种的眼睛,黑乎乎的一潭,有时盯着你看一会儿,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哼,你知道什么,他妈是做那个的…就是…那种,那种生意……”
一阵恍然大悟的感叹,然后是作呕的声音。
“怪不得呢!”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她妈啊,就是那个妓女,是吸du吸死的……”
“…真的?”
“千真万确!”
这样的饭后谈资,我在很多种场合下听过。有时我从房间里出来,佣人们来不及反应,反而趾高气扬地看着我走过。十指紧扣着掌心,却没有熟悉的指甲翻卷的痛楚。指肚触到掌心结痂的伤口后,我才想起林晨已经替我剪了指甲。
林晨,那个成长在温室里的哥哥,有着一种我理解不了同情心和保护欲。当日刚到这个陌生的“家”时,佣人们带着我去洗澡,身上的破烂衣服被扔进垃圾桶,皮肤上经年的污垢、血迹、汗渍被温热的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下去。我被塞进柔软的、干净的衣服里。整个过程,我都保持着乖巧安静,直到佣人们抓住我的手,拿着指甲刀靠近我时,我才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尖叫一声,用力挣脱抓着我的手,跑出门外。
洗漱间门外是长长的走廊。身后的佣人们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逃跑,呆愣了几秒钟,才大叫着冲出来追赶我。
手指传来刺痛,熟悉的粘稠感。我沿着走廊一直跑到尽头,从旋转的楼梯向下狂奔。楼梯扶手上镂空着繁复的花纹,像细细密密的笼网,令人眩晕。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前就是出口,眼前就是地面,接近终点,我在筋疲力尽中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生长在混乱和野蛮中,所以面对危险时,并不会嘶声力竭地呼救或者伸手求援。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即使跪下祈求他人将我带出深渊,也不会有人伸手。于是那一瞬间,我只是闭上眼睛,等待坠落。
失重感,然后是撞击。耳边是极速穿过的风声,在我就要叫出来的那一瞬间,一双手臂猛地将我拽在一边,然后用力包裹住我。我的鼻子狠狠地撞在一个单薄的胸膛上,脑中嗡嗡作响,等疼痛感不再那么强烈后,我抬起头,看见林晨修长的脖颈和下巴。
“这是怎么回事?”
林晨看着从楼梯上跟随而来的佣人们,问道。
林晨的手臂抱着我,像抱着一只小猫咪。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抱过我,那种姿势和体温令我感到不习惯,于是我开始挣扎起来,林晨惊讶地低下头,拗不过我,把我放下来。
“林晨少爷,我们只是想给他剪指甲……”
“是少爷,”林晨突然打断佣人的话,“林沐少爷。”
佣人愣了片刻,然后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是的,少爷,请允许我带领小少爷去包扎。”
我听到这里,抬脚准备继续逃跑,不想被一只手拽住了后衣领。
“不必了,这件事情由我来处理。”说完,林晨又抱起了我,走上楼梯。
一阵天旋地转,我才发现林晨又用那种小猫式的抱法抱起了我。我用力地踢脚,觉得要恼羞成怒。
“别动!”林晨用力抱住我,小心地在楼梯上稳住脚,“我带你去处理手指。”
“放我下来!”我大声尖叫道:“你不是我哥哥!不要装好人!”
抱着我的手臂顿了顿,然后过了一会儿,林晨缓缓蹲下身,将我放下来。他的手仍然握着我的胳膊,力道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我试着抽了抽手臂,没有成功,于是改用愤怒恶毒的眼神盯着他。
“林沐,”林晨平静地迎着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在你的同龄人眼中看到过这种目光。”
因为长期的饥饿,我比正常的小孩要矮小瘦弱,但当林晨蹲下身时,我反而比他高出很多。我习惯于形形色色的大人们藐视我的神态和威胁时投下的阴影,所以当林晨用那种真诚而关切的目光仰视我时,我竟然产生一种“我很重要”的错觉。
我忽然想起沈沫,那个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一页一页撕掉了童话书,一字一句地说,林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不要奢望依赖他人,因为没有人会爱一个**养的**。那个女人,在面对着那个扔了她的男人时,一遍遍歇斯底里,即使目睹她歇斯底里的,只是毫无生气的回忆。她以为他很爱她,以为自己很重要。这种感觉大概是生命创造的错觉,因为苦痛的生活太需要一个幻觉,来欺骗、来维持生的欲望。
“你有很多很多心事,你其实很孤单,不是吗,小沐。”
我回过神来,刚刚是谁在说话?林晨还在望着我,那双眼睛让我感到手足无措。
孤独。是吗。
手指的疼痛忽然变得无法忍受,那种感觉很陌生,就像一个初生的羊羔为了学习站立而跌倒,转而寻求母乳的委屈和期待。林晨站了起来,牵起我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一步步地走上楼梯,我没有反抗,脑中却抑制不住地略过沈沫鲜红嘴唇勾起的冷笑。
林晨领我坐在卧室的床上,转身找来药品和纱布,小心地为我处理手指。中途很多次我都因疼痛微微颤抖,林晨都会停下来,轻轻地安慰。
“对不起,弄疼你了……”
“还痛吗,马上就结束了……”
“再坚持一下……”
其实那种痛,真的微不足道,和漫长浓重的黑夜相比,它就像热烈阳光下残缺的树影一样不值一提。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晨为我处理手指,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就像柔软的羽毛。他想干什么?他想从我身上获取什么?但我还有什么?我已经,不,是一直,一无所有。
终于包扎完毕,林晨站起来,赞许地说:“小沐真棒,这么勇敢,痛都没有出声。”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我的手指,十指尖锐的指甲仿佛被驯服,只有掌心陈旧的伤口还狰狞地与我对视。自始至终,林晨没有询问我伤口的来由。
我站起来,转身走出房间。如果没有猜错,那是林晨的房间,宽敞,明亮,整洁,就像主人的气质。
“小沐,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身后林晨的声音传过来,我加快了脚步,冲向走廊尽头为我安排的房间。关上门,我靠着冰凉的木板,将指尖笼进掌心,却触到纱布里包裹的伤口。
“谁是你的小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