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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此次宫宴,为皇室家宴,设于西苑第一殿景明殿,宴请皇亲、公卿及五品以上内外命妇。作为燕国国使的耶律景自然也在延请之列。
      我领着十余名宫女,从紫宸殿前往景明殿时,行经复道上的渡廊。廊上丝筵铺地,轻软无尘。随着行进过程,廊侧的大幅珠帘次第垂落,走过后又无声卷起。风起时,珠帘微动,隐约飘来不远处凭栏而立的命妇们的各种衣香,以及零星的私语。从她们恶意而躲闪的目光,太容易猜到,其交谈内容的针对者,是我这个即将被迫远嫁的失势之人。
      那些素来与我不睦之人,大可幸灾乐祸一番,将平日里的卑躬屈膝换作冷嘲热讽。我将手中的冰纨团扇退于唇畔,呈出一丝无懈可击的微笑。听而罔闻,视若不见,是在宫中生存必备的技能之一,我从小就已熟习。
      景明殿后有诸多凉亭水阁。阶前廊下遍植芭蕉,凉荫如水,满地梧桐子。几名教坊女伶坐于绿云叶影之间,奏乐侑宴。因是家宴,不用羯鼓、琵琶之属,但以箫、笙、筚篥、嵇琴依次独奏,音韵清美。我走过时,恰闻一名歌伶迟点檀板,曼声清唱,如轻叹,似沉吟,兼着风中环佩之声,化作一缕游丝散入烟云。
      天子御座设于景明殿东厢,两旁是挂着琉璃幕的隔间。按三年来不成文的规矩,我的席位应在右边的隔间,而华文渊在左。我正要拾阶走入右边隔间,一名内侍匆匆行来,垂手禀道:“陛下请长公主殿下到西花厅一叙。”
      他终于决定面对我了么?
      我屏退身后宫女,独随内侍步入偏殿。
      重重御帘拂扬而过,浮绣龙纹的冷金纱绫,垂卷之间一丝不乱。甬道两旁置着十数对白玉托盘,其上冰雕多为湖山景致之形,散着淡淡雾气。柱下侍立的宫女们,清一色的碧绡轻罗裳,眉目矜严,安静得仿佛化作了背景。文源与我皆喜安静,连窗外的鸣蝉皆被内侍捕尽,此间格外寂静,甚至听得见冰雕的融水滴落的微声。晦暗的光线中,飘浮着龙涎香的气息,华美而沉郁。
      我在最后一重帘幕前驻足。纯色无绣的冰绡帘,帘内光线较明,将一个立于帘后的身影投于其上,如一幅水墨淡染的白绢。那人影微微垂首,凝立不动。无需细辨,我已知是他。
      难道,他一直在门前等我?埋首一笑,泯去这个无聊的念头。
      不料绡帘陡然掀起,流苏上坠着的银铃叮叮咚咚响成一片。我微惊之下向后退了一步,抬首时却迎上他盈满莫名怒气的目光。我尚不及反应,他已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将我拉入帘内。
      我从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知道,第一个对我有如此霸道举动的人,竟是他。
      他太过用力,我的手腕隐隐生疼,却恍惚笑了。
      他的目光微微一颤,终是松开了手,略显迟疑地开口:“朕……”
      这一个自称,便划出了我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宫禁之内,没有孝悌,唯有君臣。
      不待他出言,我已褰裳跪地。垂首看着平滑如镜的地面,声音平静:“长宁若惹陛下不快,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半晌不闻回答。室内沉寂的空气似一潭幽静的死水,连光阴都沉淀下去。
      我终是狠下心,漠然道:“若陛下无事,长宁告退。”
      欲起身退下,却再次被他猛然拉住。我欲挣脱,却激起他近乎狂躁的禁锢。头上佩戴的冰玉簪滑落下来,应声折断。清晰的碎裂声。
      仿佛被这声响所惊,他突然松了手,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珠钿颤着细微轻响,纷纷散落。瀑布似的长发倾泻至地,流水般迤逦。身下的汉玉雕砖上,有精致的曼陀罗花图案。天雨之花,永无凋零之日,却亦永远无人采撷……景明殿的地砖作各式花卉纹样,幼时我曾抱着文源,将一幅广陵芍药的图案指给他看:“这是芍药,又叫将离草,以之赠别……”
      浮金般的阳光透窗洒落,我的影子投在地上,触手冰凉。
      何以赠别?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忽然笑了,仰头看他。但为何,他的神色那样哀伤?仿佛虚脱似的,他缓缓委顿于地,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方才的噬人怒气仿佛全部消失了,目光空洞,神色哀凉。
      忽然,他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来。我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但那只是一瞬的恍惚,抬起的手终是静静垂下,笼于袖中。
      他看着我,似乎微微笑了。带着病态潮红的苍白的脸上,那抹笑意,似惨痛,似自嘲。就这样静静笑着,一点晶莹沁出眼角。有殷红的液体渗出掩口的指缝间,那样刺目。
      我惶然怔住,望定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红,不能动弹。
      他却未传唤太医,只是匆忙别过头去:“阿姊,不要看……”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仍记得,我怕见血。
      我缓缓伸出颤抖的手,在触及他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环臂拥紧了他。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之前每次我安抚病中的他一样,无声地安慰我。
      窗外浮云掩过,室内光线暗了一分,似迢遥隔雾,蜃气楼台般虚浮不定。他衣袖间幽幽的龙涎香弥散开,恍若梦境。但我知道,没有哪个梦,会这样残忍,又这样真切。
      我极力镇定着,声音仍有一丝颤抖:“那七叶雪莲……没有效么?”
      之前我已猜到,他的病情十分凶险。而耶律景献给他的神秘“礼物”,验证了我的猜测——耶律景以燕国最珍贵的药物,与文源完成交易。据说,燕国特产的七叶雪莲为药中圣物,即使是阎王下了催命符的人也能挽救。既有它,我便以为,文源应是无恙了……
      他站起来,从案上拿起一只檀匣,递到我手中。
      拨开锁片,匣中晶莹花朵映入眼帘,瓣似冰绡,层叠冗繁,与书中描述分毫不差。
      这不盈一握的花朵,便是价值连城的七叶雪莲。
      最好的药材既已在此,为何不用?谁都知道,咯血已是病入膏肓之象,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凶险。
      “为何……”
      他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唇边残留的血迹似一痕艳丽的胭脂,勾起凄绝的笑:“我一直在犹豫,一直在考虑一个困扰了我三年的问题。阿姊,你能回答我么?”
      他的眸中仿佛翳着朦胧的水膜,尽是迷茫哀恳之色,但一字字皆那样清晰:“阿姊,如果华文澜还在,你会这样么?”
      华文澜。这三个字,我始料未及。
      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只剩下冰冷的残烬。却又似隐藏着生命中最后的一星火光,足以燎原。那是不可碰触的危险。但无论如何,他已死去。宫中之人再现实不过,这种不可能发生的问题,无人关心。
      而文源为何会问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又为何,它令我张皇无措?
      “阿姊,请你告诉我,这三年来,你为我、为我的皇位付出一切,是否是因娘临终时的嘱托,以及,你在内心深处,把给华文澜的补偿,全部施于我?”
      手中檀匣,跌落于地。
      四周太静。宣铜香炉内,一缕清烟漫开,沉沉渺渺,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暮春时节。是谁在记忆深处的婆娑花影间默然微笑?是谁曾温言告诉我,世间一切皆有轮回因果?
      终是,一去不返。
      文源垂下头,坐在一泊阳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低弱的声音里隐约着极轻的笑意:“呵,我明白了,果然如此……阿姊,你若不愿,我便将它还给耶律景,我们就当之前这些都未发生过,好么?你会留在我的身边,陪我度过最后的光阴吧?那样,也就足够了。虽然我恨华文渊,但,在我死后,他不会为难你的……以后,你也会记得我吧,就像记得华文澜一样?”
      我听得怔忡,心中满是苦涩,却终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已无意分辨。
      “陛下,您需要休息。再过一刻,宴会就要开始了。”
      淡定的女音响起,一人掀帘而入,身着银白凤羽袆衣,縠缘衣摆长曳于地,绡纱广袖飘若流云,执一把泥银沉香折扇,雍容庄姝。朝我微微颔首后,她让身后宫女将一盏药汤进呈于文源面前。
      文源却未接过,不胜疲惫地倚着案几阖了眼,不言不动,似一个毫无生气的偶人。
      阮秋水转视我道:“长公主,请让我送您出去吧。”
      她见我衣妆不整的狼狈模样,也无惊异之色。
      我看向文源,他却闭着眼,无声地拒绝了一切窥探。
      欲言又止,终随阮秋水走出内室。步履有些虚浮,脚下的雕花玉砖连绵成一条无尽的河流,整个人仿佛溺在水里,随步轻响的环佩之声亦似潺湲水声。
      似被衣摆绊了一下,踉跄着幸未摔倒。一名宫女欲上前扶我,我摇头谢绝。幸而今晨施了妆粉,不然此刻的脸色定然苍白不堪。曲廊转角,阮秋水驻足,屏退了宫女内侍。轻叹一声,她静静道:“这些话,我曾向陛下发过誓,永远不说。但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长公主,难道您从没想过,文源所罹,真的只是病么?”
      我一愣,看着廊外的大片芭蕉。清荫沉沉欲流,映得衣袂也染了碧色。天气晴明,却似能听到细雨落在蕉叶上的清越响声,碎珠溅玉……那是何其久远的陈年记忆……
      “文源自幼身体就不好……”我轻声说着,似在说服自己。
      “您何必再自欺欺人?”阮秋水不给我任何逃避的机会,“太医早已诊出,陛下中了一种慢性的毒。毒素从陛下幼年时便开始侵入,积郁已深。谁有机会、谁有理由,于先帝在时,长期向陛下用毒?那时,又有谁能一手遮天,令太医不敢泄漏半句?您以为,陛下将太医灭口是为了什么?他不过是不想让您知道,那个曾被所有人视为谦谦君子的人,那个您一直怀念的人,有不逊于其母的狠毒心机。”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折扇重重收拢,一向淡定的声音透出隐隐恨意:“也许那个人的确曾对长公主关怀备至,那是因为您对他不会直接构成威胁。但陛下不一样。”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昔日,请太医给文源看病的,也的确一直是华文澜。但教我如何相信,他会做如此之事?不可能,绝不可能……
      眼前湛然一碧的芭蕉,渐渐模糊。绿意深浓,仿佛要令人沉入其中。遥远的记忆里,潇潇暮雨,数尺蕉叶轻卷,一寸蕉心泫露……有人微微俯身,以洁白柔软的中单袖缘,为我拭去眼角泪痕……
      彼时雨声点点碎溅芭蕉,而此刻,唯有澹澹风声穿过悠长的曲廊。
      物是人非,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喃喃道:“文源只是失宠嫔妃的孩子,对他的太子地位很难构成威胁。即使他要防范于未然,为何不同时对华文渊下手?”
      她似乎冷冷笑了:“您的母亲和先皇后沈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文源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继位,想必也是令那个人担心的祸患。至于他是否曾意图谋害华文渊,这个,恐怕华文渊本人才会清楚吧。”
      “皇后娘娘与长公主在聊什么呢?”慵懒的声音,若带笑意,却是耶律景沿廊行来。络金的燕国样式的薄袍,左肩与左袖褪下,挽结于腰,露出深青的中衣。额上束着同色发带,中央镶着祖母绿宝石,微微闪烁着寒意。但他的笑意朗然融暖,似有阳光的质感,太过耀眼。
      他从容地俯身一礼:“宴会即将开始,贵国国君陛下让臣来请长公主入席。”
      阮秋水看着他的目光冷漠疏离,言辞却依然客气:“那就劳烦白大人了。”
      言毕,她深深看我一眼,轻振袖袂,翩然转身离去。暗绣牡丹的雪白衣摆引曳于地,身影消失于游廊尽头的烁烁珠帘间。
      “长公主请。”耶律景扬眉一笑,略略欠身。
      但他眸中那丝细如毫发的微光,让我想起某种危险的动物。
      面对他,丝毫不可掉以轻心。我凝了凝神,目光淡淡扫过他,长袖微拂,旋身移步。
      走过一尘不染的桐木内廊,重重隔门次第打开。浓郁衣香杂于花气烟霭之中,因风散入层楼宫阙。丝竹之声渐近,歌伶清声歌尽紫宸繁华:御筵桂醑,天酒榴花,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
      宫女纷纷跪拜于走道两侧。成对的彩漆银箔障扇,如云排开。
      这就是权力铺就的道路么?
      庭中榴花照眼,灼红欲燃,似这条路上淌过的淋漓鲜血。丝履踏过落花残红,无声无息。
      不知不觉,已来到东厢右侧的隔间。以往此时,应有宫女搴开垂帘,迎我入内。却无。一名内侍垂袖躬身,毕恭毕敬道:“长公主,这是明德王的席位。您的席位在左边。”
      我略感诧异,猜不透其中用意,但终未多言,径自走入左侧隔间,与华文渊的隔间隔庭相对。
      室内一色的冰簟檀几,张着素丝纱幔。几枝白芍药供于胆瓶中,瓷炉内燃着沉香屑,十分雅洁。御帘深垂,在室内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室内景象。坐定后,宫女奉上茶水及时令鲜果。莲瓣琉璃盏中,以泉水与冰块湃着甘瓜朱李。缥缈白雾浮起,模糊了视线。
      “殿下想说什么?”我淡然问。
      耶律景拈起一粒晶紫的葡萄,悠闲把玩:“方才这出夫唱妇随的戏,十分精彩吧?令弟擅长攻心之术。让我猜猜,这次他是怎么说动长公主的。”他微笑着,像是自说自话一则有趣的谜语,“他明知道你会为他付出一切,还要让你作出一个毫无悬念的抉择。然后,令弟妹出现,推波助澜。我猜得可对?”
      我不言。是真是假,对我已不再重要。
      “其实,令弟对长公主也不是没有感情。但谁都明白,这庙堂宫苑本是一个戏场,无人不善于做戏。将一分感情演绎为十分,是每个戏子必备的技能之一。”他轻轻碾碎了指间葡萄,眸中有清冷的光芒,笑容却像一个恶作剧的幼童,“更何况,与天下江山相比,便是十分的感情,也微不足道。”
      可悲的是,这个道理,从父皇身上,我早已知道。
      可笑的是,我虽知道,却无法做到。
      “能将一分的可疑诠释为十分的险恶,殿下不也擅长离间之道?”
      他轻嗤一声:“所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身在此处,再怎么揣测人心,恐怕也不为过。我只是陈述事实,相信与否,全在长公主。”
      我无意与他虚与委蛇,道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七叶雪莲为贵国皇室秘藏之珍宝,价值连城,历来只有国君病重时才会使用。你与文源达成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之前,我也一直与长公主合作,为的是什么?”
      “牵制华文渊,维持我国国内两派势力的平衡。”
      “不错。若说这次我的目的依然如此,长公主信么?”
      毫无犹疑:“不信。”
      “的确,如果是我,我也不信。”他微微一哂,“如果再加上在我国的棋局上,获得长公主这位盟友,够么?”
      我淡笑摇头:“不够。”
      他再拈起一粒葡萄,像对弈时拈起一枚棋子:“那么,再加上借此让我国太子获罪,够么?”
      我挑眉:“此话怎讲?”
      “长公主还记得我在来贵国之前,传给公主的密函上所写的第一件事么?”
      想起那玉管内的密函,我回忆道:“贵国太子派出一名杀手,意欲破坏和谈。”
      他抚额微笑,意态悠然肆恣:“长公主还能记得,真是在下的荣幸。”
      我心念一动:“殿下是要逼那杀手露出原形,然后坐实贵国太子违抗圣意、破坏和谈之罪?”
      他注视着我,支颐而笑:“果然心有灵犀。”
      我无心理会他的玩笑,淡然道:“贵国太子派出的,定是千里挑一、忠心不贰的死士。若刺杀不成,会立刻服毒自尽。杀他不难,但要想获得他与贵国太子联系的证据,恐怕十分不易。”
      话音刚落,恰闻帘外一声羯鼓,破空透远。须臾,玉笛声袅袅而起,飘遥云表。
      和着清绝笛声,他屈指轻叩节拍,怡然悠语:“刺客在行刺时有一瞬间的犹疑,就足以被制服,使他无法自尽。有一种药物,人服下之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只要能留下活口,在千百种有趣的酷刑之下,就由不得他不开口了。”
      想起皇室秘藏刑典上的重重酷刑,当此溽暑,也觉凉意浸衣。旋即淡然一笑:“但刺客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岂会稍有犹疑?”
      他慵然笑着:“相信长公主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了。”
      帘外的细细清乐忽然安静下来,内侍的通传声响起:“皇上驾到——”
      望向帘外,见重重楼台雕梁间,帝后仪驾缓缓近了。金面宫扇煌煌招展,众多宫女内臣陪侍,我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文源。
      因是家宴,他仅着常服,银朱广袖纱袍铺绣双肩龙纹。银朱之色本极艳丽,而他姿仪高华,神情凝肃,浓艳色调也显得沉静安稳,恰与身旁皇后阮氏的银白凤藻翟衣相映衬。龙章凤质,一如朗日,一如明月,是人间帝后令万民仰望的尊仪。此时的他,眉目庄静,再无一丝羸弱病态。
      在众人齐齐跪地的衣袂窸窣声中,东厢门前垂挂的三重水晶帘次第卷起。他与阮氏相携步入。
      随于其后的华文渊,白玉冠下垂系墨缨,着硃墨水蟠龙云纹锦衣,佩玉剑,身姿冷峭挺拔。而他身旁的宫装女子,如一环温润的玉,含着水光的剔透。眉眼净细,淡妆如画,纤腰约素,步态如轻云出岫,裙裳下摆徐徐漾出千朵锦绣牡丹。是名门淑媛幼承庭训才能有的娉婷仪态。
      我见过她,也记得她——信陵阮氏嫡出长女,华文渊的未婚妻子,阮明月。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她手中的团扇:轻罗素纨,绘白描牡丹,紫竹扇柄上系着墨色流苏。
      我侧眸转视耶律景:“殿下能否解释一下?”
      他好整以暇地微笑,轻描淡写道:“昨日,在下从水月轩归来的路上,巧遇阮小姐。她见了长公主的这把团扇,十分喜欢。我想,公主必不会介意区区一把扇子,便割爱转赠给她。公主若是不愿,在下负荆请罪。”
      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但我猜不出端倪,只淡淡道:“殿下言重了。”
      华文渊与阮明月一同走入正对此处的隔间。帷帘垂落的瞬间,他似乎微微回首,目光淡淡扫来。但隔着我面前这幅特制纱幕,除了依稀人影,他再不能窥见更多。
      天子赐坐之后,众宾入筵。宫娥鱼贯就列,分进御酒。水晶盘上脍素鳞,汝窑珍器煮龙团。犀箸鸾刀,缕切纷纶。宫眷命妇所在的渡廊上,瑞脑香浮,莺燕呖呖。垂帷下、漆屏边,露出层叠的云裳衣裾,蹙金孔雀,银丝麒麟。风过时,垂帷微动,隐约一片衣香鬓影。
      为避暑,石庭四周凿有水渠,引来清凉井水,流水涓涓,浸着杜若、蒲草。空气中有湿润微甜的水意。庭右的空地,为歌弦献艺之所。两名教坊女伶,高梳云髻,金环约臂。一人轻弹宝轴琵琶,一人徐擘银柱箜篌,乐声低回,清泠可听。乐音渐至高处,恰逢风起,水边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纷扬如雨。美人素手拨弦,轻裾当风如云烟蒙蒙,如入绘卷。
      然而,这幅优美绘卷,我无心细看。墙角的铜壶刻漏,无声地提醒着我,时辰快到了。不自觉地攥紧了素绸缠丝衣带,直到耶律景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长公主不时查看刻漏,魂不守舍,可有要事?”
      我淡淡道:“殿下不去那边为国使特设的席位么?”
      “此处风景独好。看来,在下要继续打扰长公主了。”他擎着酒杯,意态闲适,倒是比我更像此间主人。
      凭案而坐,我轻轻摩挲着案缘上的凤藻浮雕。面前的犀箸玉杯,一动未动。悄然垂下目光,冰簟上的纹理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幻化为初见之夜,清音如水的琴声、那人清逸的眉目、银烛浅淡的柔光……古屏风前,玉炉中升起轻烟袅袅,缠绵于襟带间……
      不如不遇倾城色。
      等待如此漫长,每一寸光阴皆是煎熬。但仍希望它能长些、再长些。因为等待之后,便是离别。我与裴允的,最终的离别。
      离别终是到来。女伶敛衽退下,内侍搬来琴案。
      飘零红雨之中,有人携琴而来,踏着满地落花琼瑶。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隔帘望去,似一枝梨花轻笼烟霞,让我恍惚想起汉武帝隔帐遥见芳魂的光景。然而,微一转念便觉不祥,连忙止住这无端妄念。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略有声响,就会惊醒这个古老典故中的梦境。
      他缓缓跪下,置琴案上。冰弦之上,流动着隐隐云光。略略调琴,雪白广袖拂过玉轸。随手一拨,五音六律十三徽,宫商如水,潋滟流光。
      一弹流水一弹月。
      仿佛望见月光下的幽蓝海水,向那最深处渐渐沉没。清凉的水流托着身体,缓缓回旋。时光如凝在水晶镇纸中,四周悄然无声,所见却愈发清晰。月华在上方的水面粼粼变幻,如一朵巨大的莲花绽开。无数细碎的银色水泡汩汩上升,宛如斜光中无数的浮尘。
      浮世,浮生。琴韵的幻境中,我看着他,如溺水之人向着更加明亮的水底,无可自拔地沉下去。
      风不断吹起他的素衣,琴声在漫天落红中纷飞。但这曲子,不是《凤求凰》,而是《流水》……
      我蓦然惊觉的刹那,琴音陡转徵声,如裂帛断锦,戛然而止。弦上的袅袅余音,陡然化作凌厉剑气,携着白虹般的寒光破空而来。
      那一瞬,如此漫长。光阴如一匹锦缎,急速抽丝离析,每一线冰冷的细丝都足以划出一道伤。
      心下竟是从未有过的空明,已知这是怎样一个计中之计。却无愤怒,连哀伤也淡去。只以这最后的刹那,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看着他衣袂飘飞,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乱红如织的花影中,似要乘风归去。
      垂帷在剑气中飞扬起来,宛如流云舒卷。惊鸿照影,一如初见。
      看见我的瞬间,他的眸中闪过惊讶,以及,犹疑。刹那的犹疑,足以致命。
      其实,他是不该犹豫的。我和他的相遇,本就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华文澜是这个局的设计者,是他的恩人,用他为我营造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幸福。而他终被我和华文渊害死。之后的一切,毫无悬念——决定复仇的人,在前往燕国时,暗中投靠燕国太子。他虽随时可以杀我,却必需找到一个办法,将我和华文渊一同除去。和谈是他最好的时机——只要他在宴会上成功刺杀华文渊,并留下我与耶律景有私下联络的证据,就可以把我推向绝境。在宫廷漩涡中,失去权力的失败,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绝境。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早已落入耶律景的布局。
      耶律景需要的,就是他这一刹那的犹疑。足矣。
      也许是因为怯懦,也许是因为悲哀,我终是闭上了眼。
      “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一同死去么?”
      黑暗中,他温和的声音犹在耳畔,每一个字都曾在心湖中激起淡淡涟漪。
      却是不能了。在这里,连死亡也是奢侈。
      再睁开眼时,形势已完全逆转。他倒在地上,白衣沾染尘埃,目光空茫,一动不动。周围是早有埋伏的侍卫,铠甲冷亮,刀剑锐利。
      我静静向他走去,脸上是最纯净温柔的笑意。在众人的目光中,我俯身,轻轻拥抱了他。他的衣上,仍有宁静的墨香,令我流连。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境:优雅姿容、清逸气韵、琴音、墨香、邂逅……每一样,都由华文澜精心设计。如他所愿,我沉溺于这个梦境,不愿醒,却不得不醒。
      我微微低头,似嗅花般,将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同时,袖中匕首深深没入他的心脏。
      我拥着他,但已与他隔着,黄泉碧落的生死之距。
      他虚弱地笑了,最后的声音消散在风中:“长宁,抱歉,只有来世再为你弹奏《凤求凰》了……你怕见血,刀不用拔出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若本不该相遇,那这场离别,不过幻灭而已。宛如一只本不应该在尘世停留的仙鹤,终于振翅而去,遗我一片飘零白羽。
      真的呢,像梦一样,没有真实感,没有悲欢。
      我的怀中,他仿佛睡去,沉入这场无边梦境,再无忧虑。
      我轻轻放下他,敛容整裳,徐徐起身。
      地上静静躺着他所用的剑。我弯腰拾起,指尖轻轻抚过那冷亮的剑刃,并不意外地发现,这是极为逼真的假剑。他至死也不知道,他的这把琴中剑,已被清欢暗中调换,无法杀死任何人。
      我抬眸,冷冽目光径直投向那个人。
      “清欢是你的人。”我未用疑问口吻,而是平静的陈述语气。
      其实,昨日嗅到清欢身上的花香时,我已有察觉。团扇上染的花香,虽然清淡,却能持久沾衣不散。但那时我未曾料到,耶律景有置他于死地的理由。
      一念错,千机过。
      我面前这个算准了一切的男子,并未否认,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你杀了他?”
      幽冷笑意如暗夜优昙,绽放于唇角:“背叛我的人,不该杀么?”
      他向我走来,忽然展臂抱住了我。我意外地僵了一下,手中的剑跌落在地。
      耳畔是他呢喃般的低语:“你是不忍心不杀他吧。真可惜,没想到你会这么心软。不过,杀了他,你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些碍事的感情了。”顿了顿,他仿佛微微笑了,声音愈发温柔,如人间四月的和风,听在我耳中,却字字如九秋寒霜:“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无妨。你也恨华文渊,恨他当年违背承诺,在猎苑中射杀了华文澜。但你终究与他合作至今。爱与恨,从来就不能纯粹地划分。你与我,今后同样可以合作,不是么?”
      记忆中,深埋已久的记忆如暗夜梦魇般,再次被唤醒……那人缓缓委顿于血泊中,抬眸看我,目光静如死水,声音里没有怨毒,只有解脱般的释然:“长宁,你和我,一样得不到……”
      这句续无可续的遗语,是他的诅咒,还是命运的谶语?
      耶律景说,爱与恨,从来就不能纯粹地划分。何其熟悉的话语。那个人昨日的声音犹在耳中:“爱与恨,从来就不是可以明确划分的。”
      恨我么?无妨。但你不该爱我。
      垂睫笑了,无可抑制的笑。
      虽曾设想过无数种结局,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忽然间,耶律景轻轻放开了我,看着我身后,悠然微笑:“令弟与令兄来看你了。”
      看我?我笑着,如脱网归林的飞鸟,翩然拂袂,转身离去。庭中,满地如血残红。焚风涌动,灼红如霰,扑上衣裾,如一簇簇飘飞的火焰,欲将我与这一生罪孽尽皆吞噬。
      无心去看文源与华文渊的神情,他们亦未阻拦我,任我这样笑着,离去。
      与人群中的阮明月擦肩而过时,目光淡淡扫过她手中的团扇。恍若隔世。昨日我携着它时,如何能想到,它将成为今日的死亡陷阱?
      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阳光刺眼。但这宫阙深处,永远是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终于,一滴迟来的冰凉液体打在衣袂上,转瞬泅晕开来,再不见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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