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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按制,迎接燕国使节的仪典由皇帝亲持。又因特殊“时情”,由我与华文渊襄辅。种种繁文缛节,不得不为之。礼毕时,已是午后。国宴开于上林苑的太安殿。此处背山面湖,殿宇巍峨隐于森森松柏之间,极是清幽,向来为避暑胜地。银瓦素壁,上百幅琉璃窗洞开,湖风徐来殿内,坐闻松涛隐隐。
      殿内屏风、窗扇、案几等皆以水晶制成,明莹剔透,色调清雅。薄透的素色纱帷自梁上垂下,层层委地,如雪浪涌动,隔离了日辉。为避暑降温,殿后设有藏冰室,数十只大瓮盛满冰块,又不断有新冰自窖中运来。兼之风轮鼓风,满殿冷香习习,清凉沉静,如广寒清虚府。
      太安殿宏广深远,文武百官俱集,每人各设一筵,亦丝毫不觉拥挤。我的位置在御席右侧,玉簟铺地,身后张着云纹银屑幛幔,前垂绡纱帷幕。透过纱帷,能清晰看到御座——座后是烟紫黼绣纱幄,两侧由宫女打着轻绡洒金障扇。文源身着纯玄华绫九龙冕服,佩玉结绶,数重织锦衣缘逶迤于藻席上。静垂的白玉旒珠后,隐约可见他神色庄静。日月光华,宏于一人。正是帝王气象。
      但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远,远得再也无法靠近。
      宫女膝行上前,为我斟满半空的白玉樽。我垂下目光,恰见樽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张香软精致的妆容。我一向不喜浓妆,衣饰能简则简。此时的我,脸上的脂粉连自己也深觉厌恶。但若没有这层粉饰太平的面具,如何掩盖自己憔悴的神色?一夜灯下枯坐,惝恍抬头时,东方已白。如此失态,已许久不曾有过。
      昨夜,我让颜慎将为文源诊病的太医秘密接进长宁观内。
      年老的太医伏地磕头,衣袂簌簌颤动:“长公主恕罪……微臣不能说啊……”
      果然,文源有太多事情瞒着我。我心下一紧,唇边泛出冷笑,用雕漆檀木扇轻点桌面,声声轻响,仿佛重重叩在心上:“他以什么威胁你,是你的人头,还是你九族的性命?莫忘了,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你若选择缄口不言,只能在此枉送性命。若你实言相告,则是有功于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此次我秘密请你来此,便是考虑到为你保密。只要你不说,那个人便不会知晓。你也是识时务的,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太医惊惧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的我和颜慎二人,终是颓然垂首,沉默不言。出乎我的意料,他仍是不肯说。我轻轻叹口气:“在你死前,请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何如此选择?”
      太医的声音静如死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长公主请恕老臣死前直言——老臣如此选择,有两个原因。一来,老臣认为,长公主虽会赐死老臣,但不会伤及无辜……”
      我一愣,以扇掩口,冷然微笑:“太医大人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我是杀兄弑父的残忍之人。”
      虽曾昭告天下——华文澜是在被父皇所废后意欲弑君夺宫而被诛,父皇在宫变中病逝,但宫中旧人,谁不知道这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他低声道:“老臣知道,不是的。”
      笑意渐渐消褪,终是搁下扇子,淡淡问:“为什么?”
      “因为隐太子死后,长公主一直有血晕之症。”
      隐太子,这个讽刺性的“尊号”,是对华文澜的追谥,由那些惯于“体察上意”的文官所拟,我亦未阻拦。他已离开这肮脏之地,不会知道这些尘世的荒唐戏目,更不会在意这些身后虚名。但每当这个词从别人口中听得,我便觉得,是对我无声的嘲讽。
      我看着太医伏地的身影,终于想起,当年为我诊断血晕之症的,就是这位太医院里最有资历的太医。他也曾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但终是与我不同。我身上沾染的血污,永世不能洗净。
      “第二个原因呢?”
      他静了片刻,方道:“恕臣斗胆直言——臣以为,陛下是君,而长公主,毕竟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道昭彰的纲纪伦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是。最终,我还是放过了他。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倦了,连杀戮也厌倦了。
      ……
      盏中酒液微微一漾,澄泓晶光闪烁,将思绪唤回。依然是满殿的珠光侧聚,珮响流葩。年年岁岁,这宫廷盛宴上的风月酬酢,并无不同。
      一名御前宫女自旁侧卷帘而入,将一盏冰梅汁奉至我面前。剔透的水晶盏中,殷紫液体半呈透明,折射晶光。我以小巧银勺轻轻拨动盏中浮冰,细碎微响,冷香如醉。梅汁滟滟溶溶,似夏日晚天的淡紫霞光,变幻不定。
      宫女垂首禀道:“这是陛下命奴婢送来的。陛下说,长公主曾赞随州的龙眼乌梅所制的梅汁为消暑佳品。今日随州刚进贡了些龙眼乌梅,陛下便命御膳房做成梅汁。陛下还说,您不喜味道过浓,总要将滤出的第一道梅汁弃去,用第二道更清淡的。蜂蜜、山楂、桂花的用量也都是陛下细细吩咐过的。”
      我执银勺搅冰的手渐渐停住。其实,作为解渴之物,什么梅汁不是一样呢?这不过是当年,我为了扮成骄奢无知的公主,故意在父皇面前如此挑剔罢了。那时,文源不过六七岁。真没想到,他还记得。
      心念一动,却是百味杂陈。不由抬头看去,却正迎上他正向这边投来的目光。眉目间依稀有我熟悉的稚气,似乎仍是那个忐忑而期待地等待着我的反应的幼弟。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他轻声唤我:“阿姊,阿姊。”
      其实,隔着一层特制的冰绡纱幕,他看不见我。隔着这些年的光阴烟尘,我亦已看不清他。
      但他送来的,我必然会喝。即使不是冰梅汁,而是一杯金屑鸩酒。
      还记得多年前,某个翡翠色的春晨,草木初醒,晨露微滋。好风如水,穿过稠密的新叶,托起我与文源放飞的纸鸢,飘飘转转,如两叶相随相逐的轻盈白羽。之前,文源用线将两只纸鸢连在一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赧然微笑:“文源希望,文源的纸鸢能永远和阿姊的纸鸢在一起,不要分开。”
      那时的我,笑着刮刮他的鼻子:“文源想永远和阿姊在一起么?但以后阿姊会嫁人啊。”
      “那我把姊姊抢回来。”他的声音清脆而稚气,却十分认真。
      我更乐了,又问:“那如果阿姊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那我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把阿姊抢回来。”
      此时,他稚嫩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回响,但我知道,以后那个陪伴他的人,再不是我。
      盏中映出我淡淡的笑容。端起水晶盏,静静饮尽。但今年的冰梅汁,再也喝不出往昔的味道。
      殿内人虽多,却并不喧闹,乐声尤显清切,如一缕淡烟袅袅散开。教坊素知我不喜合奏,只遣了数名乐官,或坐或立,各持箫、笙、埙、篥、龙笛、箜篌、琵琶,于画屏前逐一演奏。我放下水晶盏时,恰闻叮当一两声琵琶传来,极是寥落,意趣迥异于寻常燕乐,我便留了心。继而一轮弦响,清音错杂而起,嘈嘈切切。轻拢慢捻间,如生秋风,遥见重楼层叠、关山碎月。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竟是《明妃曲》。
      在国宴上演奏这样的曲子,未免令人意外。
      一曲终时,大殿内异样的岑寂。显然,察觉到异样的并非独我一人。
      御座右边的琉璃幕之后,传出庄重温和的女音,不疾不徐道:“明妃出塞之事,千古流传,堪称佳话。此曲演绎得沉静细腻,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颇有余音袅袅之感。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正是皇后阮秋水。她不是会随便说话的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的心渐渐沉下去,但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文源。
      只见他从玉旈后深深属目于皇后,虽不动声色,但我能看出他的不悦。此时的他仿佛一块触手凝冰的冷玉,淡漠冷峭,无一丝温度。大殿中响起他平静的声音:“皇后说的是。的确弹得很好,只是过于哀切。朕看来,与其奏什么‘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不如将‘一身归朔汉,万里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记入工尺。”
      这样冷静的语气。我心底一片沁凉,却只想笑。冰梅汁的冷香似还残留在周围,此刻却觉浓得溺人。恍惚记得,同一首诗中,还有两句——
      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
      原来如此。太真虽是承恩死,只作飞尘向马嵬。自古君王之恩,不过如此。
      文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昨夜明德王湖上泛舟、月下吹笛,想来王爷应是知音解意之人,不知对此曲有何高见?”
      殿中众人的目光转向华文渊。他端然坐于我对面的席位上,闻声略一挑眉,眉峰间微透出俾倪千军之意,不可谛视。他转动着手中的和阗玉杯,唇边泛起一丝笑影,明锐如薄刃。但目光异常淡漠,宛如凝于刃上的一抹清霜。须臾,他淡淡道:“陛下谬赞了。臣一介武夫而已,丝竹之道不过初窥门径,哪能有什么高见?但臣最近恰好看到一首关于明妃的七绝——‘将军杖钺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词句虽粗浅质木,诗意倒还不落窠臼。”
      一样承恩出玉关?这句话由他说出,多么讽刺。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我几乎要抑制不住唇边的冷笑了。于他而言,恐怕该是“将军休出战,塞上雪偏寒”吧?
      文源恍若不闻其中讽刺:“如此说来,明德王也与朕一般意见了?”
      华文渊仰首饮尽杯中酒,漠然道:“陛下圣明。”
      圣明么?以蛾眉一人换得干戈暂定,如此有利的交易,的确圣明。
      文源的目光又投向上宾席位上的燕国使者,话锋一转:“不知白大人可有高见?”
      耶律景头戴金冠,身着燕国样式的窄袖罗袍,缓系玳瑁腰带。不同于本朝士族的风流闲雅,他剑眉朗目,有深邃的脸部轮廓,英气勃发,如同浩瀚大漠上明亮逼人的阳光,有灼人的温度。闻言,他微微一笑,眉宇间流露几分狂狷不羁,而声音平稳,悠然道来,琅琅如振金玉:“陛下说得没错,的确是过于哀切了。臣记得,贵国古诗有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王昭君离开三千粉黛的汉宫远嫁匈奴,贵为阏氏,若得相知之人,也未尝不是幸事。”
      说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面前,眸中笑意隐隐,有如寒星。
      我不堪承受那样几近讽刺的目光,握紧了腰间系着的玲珑玉佩。握得那样紧,却也不觉得疼。片刻后,我松开手,低声吩咐宫女将琴取来。尔后,轻轻吸了口气,略略扬声道:“恰巧,本宫听过数叠琴曲,相传为昭君出塞后所作。”
      不必看,我亦知晓,各种各样的目光正汇聚于我身前,无论是怜悯的、狐疑的、忧虑的,还是幸灾乐祸的。但隔着一重绡幔,他们窥探不到什么。
      宫女捧上一把梅花断纹的古琴,置于案上。其实我已许久未曾抚琴了,指尖触及冰弦的刹那,竟觉恍如隔世的陌生。幼时教我弹琴的,是东宫太子华文澜。他若泉下有知……
      我轻轻阖上眼,止住思绪。大约,这便是报应的一部分吧。
      腕底宫商催动,一弦一柱,古曲泷泷泻出。黑暗中,和着琴声,低低唱起来:“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歌声微喑,不复昔日呖呖轻圆。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琴韵三叠,两叠已过。弦音渐高,哀凄欲绝。歌至“道里悠长”之句,已如断云零雨,音变滞不延,无以为继。强自维持,终于嗡然弦断,余音杳绝。终是,莫怨春风,当自嗟。
      四周一时无人言语,还是阮秋水温雅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幽音变调,将往复旋,长公主琴技高妙如此。只是其音过哀,不可久闻。本宫听过一曲《昭君怨》,名虽为怨,实则反其意而行之,颇有意趣。”
      我静静睁开眼,看着绡幔间滤入的一线光影投落于玉簟上,听她将那唱词娓娓道出:“队队毡车、细马,簇拥阏氏如画。却胜汉宫人、闭长门。看取蛾眉妒宠,身后谁如遗冢。千载草青青,有芳名。”
      这段清新明丽的唱词,缓解了殿内幽沉的气氛。箫管之声复起,宫女跪传酒馔,仿佛刚才的一切皆未发生过。
      这时,耶律景施施然起身,一揖道:“臣从燕国带来一物,欲献与陛下。礼虽不重,却为我国欲与贵国永靖干戈之心意,还望陛下笑纳。”
      说着,他捧出一只描金檀匣,看不见其中之物,令人暗暗猜测是何种奇珍异宝。宫女将檀匣进呈于御前,文源拨开锁片,目光淡淡扫过匣中,便合上匣盖,神色始终平静。
      “如此贵重之礼,劳烦使者大人远道送至。礼尚往来,朕也为贵国皇帝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名宫女应声捧上一对翡翠玉璜。那翡翠成色极好,内蕴清光,透绿盈盈,似能滴出水来,将宫女的雪白肌肤也隐隐映出清幽碧意。自幼见惯了内库珍宝的我,一望即知,这滇南翡翠虽是好玉,却还算不上大内收藏的极品美玉。以它作为国礼,未免太轻。
      耶律景身为燕国皇子,不会不知。但他只是微笑道:“如此厚礼,足见贵国和议之诚心挚意。微臣代我国国君谢过陛下。相信两国定能永结为好,世代修睦。”
      文源语气郑重,若有深意:“贵国离此路途遥远,还请小心护送此玉。”
      耶律景却将目光投向我,似笑非笑。虽然隔着绡幄,他的神情仍仿佛在打量一件珍稀的玩物:“陛下请放心,如此无价之宝,世间独一无二,微臣自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场大庭广众之下的交易,背后真相渐渐在雾中浮现轮廓,容不得我再自欺欺人地回避。
      我凝视着御座上的身影。但即使在殿内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时,他仍是始终不肯向这边看一眼,仿佛在逃避什么。
      文源,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不会怪你。
      “此玉乃两国结好之象征,请转告贵国国主,务必小心珍藏。”熟悉的声音,水波不兴。
      竟是华文渊。这样的话,由他说出,算是羞辱么?
      他直视着耶律景,耶律景亦毫不避闪地回视于他:“自不敢忘。”
      两人之间,似有微妙气氛。作为燕国九皇子,耶律景对华文渊不可能不恨。
      本朝立国,为防武官篡权,向来重文轻武,导致边防空虚。我朝风物阜盛繁华虽远胜燕地,但在战争中屡屡失利,多次被迫割地求和,成为大齐子民刻骨的耻辱。直到文源登基后,华文渊统领三军,于边界高山上立马扬鞭,登高一呼,终于重见了太祖皇帝平定边患时的铮铮铁骨。转战三千里,剑寒十五州。他是大齐的功臣,却因功高盖主、野心勃勃,不可避免地成为文源最大的威胁。
      阮秋水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燕射的时辰到了。”
      两人这才同时收回了目光。
      燕射于猎苑内举行。上林苑是皇家园林中占地最广的一个,专设猎苑,豢养鹿、狐、兔、鹞、鸢等小型鸟兽,供皇族畋猎作乐。本来,我国宫宴上的燕射之仪仅是象征,在射阅场由皇帝及近臣射中鹄心即可。但燕国俗尚射猎,重要宴会上必有亲猎鸟兽的项目。为示尊重之意,我曾让鸿胪寺特意将燕射一项改为实猎,同时也是向燕国使者展示我国武士的骁勇不弱于燕人。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使者竟是耶律景。
      是日天气晴明,碧天如洗,阳光耀目如金。猎苑内,古木葱茏,碧草如茵。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冠盖如云,锦障连绵。伞盖仪仗皆按爵位而设,不得僭越。我按长公主仪制,用青鸾盖、雉尾扇、仪凤旗,饰璎珞。华文渊用翠华盖、单龙团扇、五色龙纛,饰墨玉。而正中最显眼的九龙曲柄华盖、随风招展的引龙紫幡,自是帝王仪制。
      本朝四季官服之色应节气更变,夏季服以浅青。满目的浅青衣冠之中,衣色不同的耶律景、华文渊及文源格外醒目。他们皆换了轻便骑装,选乘名马。这样的射猎,一般来说女子不能参加,但宫中的规矩向来只是为没有足够权势的人制定的。幼时,我因得父皇宠爱,曾随获许随太子一道骑猎游戏。我的骑术虽不甚高明,但箭法曾私下里暗暗苦练,比起华文澜亦不遑多让。宫中争斗,水深不测,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况且射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最能静心凝虑。
      此刻,我亦是窄袖小靴、纤腰束素的骑射装扮。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玉骢马。踩着紫金马镫,我翻身上马。
      “微臣原本以为,贵国女子温柔如水,身娇体弱。然而今见长公主的飒爽英姿,‘褰裙逐马如卷蓬’,比起我国贵族女子也毫不逊色。”耶律景按辔策马,缓缓行止我面前,唇角牵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只是这猎苑的天地太过狭小,不比我国雪山草原的壮阔。我国有句俗谚:雄鹰要飞在最高远的天空。本应搏击长空的飞鸟囚禁于这宫阙园林之间,未免可惜。”
      我目视远方,紧抿双唇,努力漠视他的弦外之音。
      这时,号角声轰然起,射猎开始了。
      此次燕射,最重要的猎物是一只罕见的梅花白鹿,由通州贡入。狩人打开木笼,白鹿一跃而出,矫健地窜入树林,消失不见。雕鞍之上,文源扬手抛开纹龙披氅,挽着犀角银漆格弓,驱驰紫骝骏马,率先逐鹿入林。我亦随之策马而去。
      谁都知道这白鹿的意义,随猎的武士们自不敢争夺猎取它。众人四散开来,各自追寻其他猎物去了。而我只是紧随着文源而去,像昔时那样——幼小的他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我在后面小心地紧紧跟随,害怕他突然跌倒。
      但到底不是从前了。他早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马驰迅疾如电,无尽风声掠耳而过,衣袂簌簌翻飞。蹄声铿锵,如有火花飞溅。树林深处,高大古木隐天蔽日,绿荫沉沉如水,在飒飒风中如碧涛涌动。湿气挟着凉意袭人而来,偶有露水滴落在身,沁骨清寒。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追随着前方树影中的衣影。那一抹忽隐忽现的明黄,在沉碧暗绿的模糊视野中,飘飞如火焰。而我,宛如夸父逐日、飞蛾扑火。
      恍惚中,我以为似乎会永远这样奔驰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化入这无尽空寂的风中。
      而他终于停了下来。我亦控缰勒马。白马仰首长嘶,扬蹄停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兮律律的勒马之声。这时我才发现,后面还有人尾随而至。我蓦然转身,果然,身后之人是耶律景、华文渊。
      或许是不期而遇,或许是寻鹿而来的必然结果,我们四人,终在这密林深处静默对峙。
      长风穿林。枝叶间回旋的萧肃风声,仿佛千只白鸟腾空振翅飞起。
      碎羽飘零,光阴纷纭。
      那一刹那,我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预感——若干年后,这三个男子将驰骋万里,逐鹿天下。
      而此时此刻,金色的阳光滤过树叶的缝隙,交织成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我,也罩住了他们。
      这张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叫做命运。
      不远处传来枝叶的簌簌响动,只见白鹿藏于树丛间,惊惶后顾,似欲逃离。
      几乎同时,文源、耶律景、华文渊都拉开了弓。
      我亦引箭搭弦,弓开如秋月。一支桦木雕翎箭,竟这样沉。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光阴如箭。箭尾的白隼翎羽是昔年同坐于残墙上吹笛的岁月,寒光闪烁的锋锐箭镞是今时残忍的现实。不过一箭之距,已如陌路。不,甚至不是陌路,而是无法共存的敌人。
      心仿佛燃尽了的炭火,渐渐冷寂。搭箭的手指变得稳定,仿佛每一痕空气都被绞紧。
      华文渊放箭的一瞬,我亦松开手指。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呼啸着破空而去,宛如一去无返的光阴。
      翎箭擦过他的颈侧,深深没入他身后的树干,犹自颤动不已。
      终是,差了半寸。功亏一篑,不过半寸而已。但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最后的良机。
      同在这一瞬,只听一声鹿鸣哀嘶,三支长箭同时贯入白鹿的要害。
      我清晰看到了,在死亡降临的瞬间,白鹿的眼睛。那双清明的眼睛,泛着粼粼水光,若有泪意。却不似痛苦,而似悲悯。如镜的眼眸中,映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自己。那一瞬,我恍惚觉得,它还活着,而我早已死去。
      我侧开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华文渊静静拔下树上的箭,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雪亮的箭镞,竟莞尔笑了。
      “可惜,差了半寸。”他抬眸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竟有笑意,声音亦出奇温和,“以你的箭法,本不该射偏的。”
      的确,如此近的距离,本不该有此失误。但最后放箭的一瞬,我彻底冷静下来。如今,两国和谈即将成功的关键时刻,他还不能死。
      但他眸中的奇怪笑意,令我本能地觉出了异样。
      静了刹那,我陡然明白过来,呼吸一窒,蓦然回首。不远处的参天古木下,幽微的阳光在叶底闪烁,被浓荫与水气染上模糊的青色,在风中散成淡青的雾霭。那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文源按辔驻马,面容隐没在树影中,只能隐约辨出一线优美的轮廓。风吹过,他的衣袂簌簌飞扬,似一只逆风飞翔的孤鸟。但他一动不动,如一尊凝固了雕塑。
      “文源……”
      然而,还是晚了。解释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随着一声鞭响,他已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再不回顾,只遗我一个决然无情的背影。但即使仅透过依稀的背影,我也能感觉到他隐忍未发的不悦。
      垂首苦笑。难道他竟以为,我与华文渊狼狈为奸、日久生情么?
      真是,可笑。
      啪嗒一声,是那支雕翎箭落于马下。华文源弃箭于地,幽邃的眸中再无笑意,如一片沉落了星辰的夜空。
      “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你,因为他不相信自己。”
      言罢,他驱马离开,与我擦肩而过。
      果然是挑拨离间。不会是真的,我笃定地告诉自己。
      一直冷眼旁观的耶律景,在看足了好戏后,悠然笑道:“明明是华文源让长公主伤心受气,长公主却把愤怒转嫁于华文渊,又如此的举棋不定,以致害人害己。啧啧,贵国女子的婉转心思,的确难懂。不似我国女子,爱恨分明,不加掩饰——若爱一个人,挫骨扬灰也要与之相守;若恨一个人,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我无心听他侃侃而谈,漠然转视草间死鹿,静声问:“这三支箭,是你们达成协议的见证吧?”
      我曾听说过,燕国有协议双方共同射杀一物以象征结盟的仪式。大概,我也算是这场协议的交易中,较为重要的一枚筹码,可以权衡轻重、以物易物的筹码。
      却迟迟未听到他的回答。算是默认了么?我稍稍转首,见他正蹙眉注视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我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指的指尖已是鲜血淋漓,连握着缰绳也被染红了一块。
      不由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这应是抚琴时断弦划破的伤。当时并未发觉,大概伤口也很快结痂。而方才控缰骑马及引弓射箭时,用力过大,以致伤口破裂。
      竟然一直未觉疼痛,当真已心如铁石了么?我自嘲一笑。
      “齐国女子都像长公主这般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么?”耶律景忽然微微笑了,抬手撕下自己的一片洁净的衣襟,递至我面前,“先包扎一下吧。我答应过他们,要‘完璧归燕’。”
      完璧归燕,很好笑么?我努力牵动唇角,笑意却似凝固了,无法浮上面容。没有接过他手中之物,我用力扬鞭,策马离去。那一瞬,视野全然模糊。
      出了猎苑,我传来太医包扎伤口。这次来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轻医官。太医院内有数十名医官,今日不再是昨日的那名老太医,本也并不奇怪。但他替我开药方时,我还是随意问了一句:“昨日曾给本宫看伤的那位大人,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么?”
      他愣了一下,垂首禀道:“易大人今晨失足落水,不幸去世了。”
      我一时怔住。杀人灭口本是宫中常事,我也做过不少,但昨夜还见过的人今日已不在人世……我该佩服文源的耳目之广还是他足够的铁腕无情?
      我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他亦知道这不是一起意外,并且知道自己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但我无意为难他,挥了挥袖:“你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大概,有多少人视我如蛇蝎、畏我如虎,就会有多少人会在我离开这座城时,欢欣鼓舞。
      皆大欢喜,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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