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剑高楼》朱樱清酒

2、月明星稀夜

　　月明星稀夜，宜决斗，不宜杀人放火，也不宜调戏美人。

　　这句话是顾青城的一个朋友说的，而这个朋友多半时候嘴上靠谱与否得对半开——比如顾青城觉得他这句话虽然后半句纯属当时有感而发——但这前半句却是很有道理的。

　　十月初十，深秋烟雨已散，长空明净，半满的明月如冰轮高挂普照万物，的确是一个适合决斗的月明星稀夜，决斗的两个人都可以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顾青城上到飞仙楼顶时，已经有人更早在上面等着他了。

　　除作为当世剑宗，惊雁庄主外，卓霜也是江湖闻名的美男子。他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衣，腰间别着长剑“君子”，容貌变化不大，顾青城一下便把他的脸和十年前湘江边的游侠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月光落在卓霜的袍角侧脸上，卓霜眉目较普通岭南人要更深邃，月光下面色显得甚至比他的白衣还要苍白些，因而眼睛也更明亮如寒星子。两人四目相对，卓霜忽然弯了弯眼，道：“请。”

　　月上正中天，两把名剑几近在同一刹长鸣出鞘。

　　顾青城和卓霜都选择了快剑对决，同为剑道中人，方才对视一眼便已认清对方与自己的境界相当，处于这个境界的剑客，优雅的剑姿，往来的试探，花巧的缠斗已经毫无意义，甚至为了颜面的谦让，点到为止的克制更是成为无用累赘。此刻任何一击都是生死相搏，唯有比谁的剑更快，谁的剑更准，谁比谁更不畏生死。

　　咣！

　　第一击两人皆没有刺中对方，两把当世名刃当空相撞，发出金玉相击的清亮鸣啸，卓霜手腕一抖，身子一塌，剑尖稍微偏了个方向直接斜削了过去，他用剑风格诡谲，一式极普通的“纷纷霰雪”出手，剑光却以不可思议的姿态裂作若干飞影直往顾青城左心去。顾青城剑随心动，无名剑骤然剑气狂涨，生生在卓霜的剑光中挽出了个剑花，双剑再次相撞，手腕微动震碎四面飞影，双刃相击清响不绝，刃缘擦出银亮火花，两人距离骤然缩近——

　　再一击！

　　顾青城长剑光亮如昼虹，脱手而出便是流矢飞电，神剑无名如其美称般迅疾如雷，穿破凝结的杀气，直指卓霜暴露出的喉口一击必杀。此时两人距离已经极近，顾青城可以看清月光下卓霜黑亮瞳仁滚涌出的滚烫剑意和战意，以及站在其中清晰的自己的身影，他知道自己也亦然，你这次要怎么接下呢，他想——

　　月入大荒！

　　两剑再次相击，月入大荒剑势浩荡，剑尖拂开神电的锋芒，却奇异地向顾青城右侧空处斜插过去，月入大荒的起手式让他前胸完全暴露在无名剑可及范围内，而被拂离原方向的无名剑光如飞虹，现在直直冲向他的左心。逢此变数，顾青城也不免心头一凛，他凝视卓霜的脸，惊讶发现对方甚至比他自己的佩剑还要苍白，黑眼睛中滚烫剑意渐渐被其他情绪所包裹，竟然是一种得逞的笑意。

　　“你中了毒。”顾青城突然开口道。

　　神动剑动，开口同时，他右臂一震，真气尽数灌注无名剑上，生生往上一挑。左手化掌为爪抓住对方肩胛往回一捞，一个踉跄两人摔作一团，卓霜的剑咣然脱手。无名剑剑势难收，削去了他一小缕垂下的鬓发。

　　顾青城站起身，将无名入鞘，道：“你不是来与我论剑的。”

　　卓霜也收了剑：“没错。我是来寻死的。”

　　他话说得平静，表情也非常平静，仿佛刚才说了不得了的话的人不是自己。顾青城再次看向他的眼睛，但这次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顾青城道：“这不值得。”

　　卓霜道：“如果顾兄有一日中了某种无治奇毒，面前摆着两个选择，一是去找最好的对手，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然后死在对方剑下；二是安静颐养，看自己内力一丝丝散尽，最后再也拿不起剑衰竭而死。顾兄会选哪一种？”

　　顾青城道：“自然是第一种。”

　　卓霜笑了，他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柔和的弧度，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一些：“所以我也一样。”

　　“不过现在我是死不成的了，顾兄替我选了第三种。”然后他收敛了笑意，认真道：“其实给我下毒的人曾胁迫我，让我来找武林盟顾盟主。而他们留下的信物，恰恰是一块武林盟的白玉牡丹令。”

　　“上月初五，收到游岚之的喜帖，过杭州城喝他喜酒。本约好趁他婚前尚是自由身，一齐喝遍江南花枝酒……可无奈人到了，新郎官却去了蜀中为新娘子寻蜀绣，早已无心理我，便只能自己在天下无双坊喝酒作乐，喝得多了些便睡过去了。半夜醒转时便发现手腕上多了一条血线，床头留了一张无名便笺，压着它的，正是白玉牡丹令。”

　　“但再次醒来时，” 他叹道：牡丹令与便笺都消失了。”

　　这样一来，剑是比不成的了。且不说卓霜堂堂一庄之主中毒受胁，事关武林盟信物白玉牡丹令，此事可大可小，很难定论。

　　关于牡丹令，便是有一段武林中人尽皆知的掌故。百余年前，西域魔教渗入中原武林，教中五行四圣，以天圣人玉盈宵为首大举入侵，无数门派纷纷沦陷，一时动荡不安。当时洛阳铁鹰镖局少当家沈闻捷拜在青城门下，愤慨于师门无所作为，因而自贬出门，以沈家财力为依奔走而呼，使大小门派齐重一心结成联盟，渭水边沈闻捷一杆银枪挑碎天圣人玲珑心，生生将魔教拦在了关外，武林盟也由此而来。

　　而白玉牡丹令，本是以沈夫人陪嫁家传宝玉雕成的一块平安玉牌，便以沈夫人最喜的牡丹为图样，羊脂玉细腻洁白，温润玉色间无端沁出一缕朱红霞色，却恰是落在牡丹蕊心，构思奇巧无双。沈氏夫妇伉俪情深，对抗魔教时期，沈盟主无论出入险境都将玉牌带在身上，故而渐渐有“见牡丹牌如见盟主”一说。沈闻捷卸任盟主金盆洗手后，这块玉牌留在了武林盟，成为代代盟主相传“见令如见人”的信物牡丹令。

　　顾青城接任武林盟主后，牡丹令自然传到他手上。但他生性不喜配饰，牡丹令便被锁在了飞仙楼的暗库中，无大事也不轻易取出。飞仙楼由机关名匠梅颋雪设计，底层七层暗库更是全由精铜锻造，若想抵达牡丹令存放处，就需通过机关共计六十三道。如此严密，牡丹令又是怎么飞转到了卓霜的床头？

　　十月夜风还是颇有寒意的，剑比不成，站在楼顶吹风也无谓。此刻两人对坐，掌灯夜话楼中，之前顾青城亲自下了暗库查看，六十三道机关并无开启痕迹，匣中白玉色泽莹润细腻，正中牡丹怒放，一缕红蕊艳丽如血，也确是牡丹令无疑。

　　但卓霜十分肯定地说：“我可以确认，那日所见，的确是武林盟的白玉牡丹令。”

　　卓霜母亲出身洛阳沈家，沈家仁义家风代传，百年间继沈闻捷后又出过一位盟主，即是卓霜的外祖父沈紫晟。沈紫晟好仪容，白玉牡丹令是长佩在身的，卓霜幼时曾同沈家子弟一同习武，又深得沈紫晟爱重，自然在外祖处见过牡丹令，甚至比不爱配饰的顾盟主更熟悉。

　　如此道来，如果卓霜所见牡丹令为假，却以假乱真至卓霜也信以为真，那拿出去与他人看，“见牡丹令如见盟主”必然也可蒙混过关，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若卓霜所见牡丹令为真，那即是说明有人可在无人知晓间不惊动机关进入暗库，拿走牡丹令又悄悄将它放了回来，这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卓霜说了谎，但他没有必要撒这个谎。而且顾青城直觉，他没有撒谎，因为方才决战卓霜寻死时眼中的笑意是真实的。于是他沉思了一下，开口问道：“卓兄可还记得，那一同消失的便笺上，具体写了什么？”

　　卓霜道：“上面写着‘庄主风雅，不知雪蕊孤心花可否入眼？想要解这毒，得找顾青城。’，前后二句语气迥异，虽然笔迹相同，但实在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顾青城神色一凛：“雪蕊孤心花。”

　　方才过招时，顾青城倒未看清卓霜手腕有何异样，如今室内灯烛通明，方发觉他左手腕上浮现细细一道深红血线，顺势蜿蜒而上，隐没在衣袖底。

　　他在记忆中思索了片刻，道：“雪蕊孤心花虽以雪为名，却是南疆摆夷的奇毒，之前极少出现在中原，阴阳使所著百毒谱上它排名第六，倘若没有记错的话……”

　　“此毒无解。”卓霜接过了他的话：“血线每往上一分内力便消散一分，中毒者若强行提气则上升更快，一年之内延伸至心，药石无治衰竭而死。”

　　他说得很干脆，和之前在楼顶说出自己是来寻死一样简单，指节下意识轻叩台面道：“本来无解的毒，偏偏要说成有解；明明是同一笔字，偏偏语气像两个人。本来应该在金陵飞仙楼内的牡丹令，偏偏半夜又出现在余杭的天下无双坊，清晨又再次消失……”

　　他剩下的话没有出口，但顾青城明白他的意思，这两件事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现在可知的部分，他们现在也没办法拼凑出一个确切的目的。

　　两人对视片刻，顾青城先开口，他神色冷然凝重：“如若说出现了两块牡丹令或牡丹令消失，倒还可当是有人有心恶意作弄。但雪蕊孤心花……此事虽不知从何而起，但与你我密切相关，无论如何都需要卓兄和我一道查一查。”

　　卓霜点头道：“事情从余杭天下无双坊而起，又和南疆奇毒有关，恐怕得从这方面入手。要知道消息最好不过的办法，就是去找一个既熟悉天下无双坊，又熟悉南疆风物的人打听。”

　　顾青城道：“而且这个人，需要要啰嗦一点，消息灵通一点，最好再爱喝酒一点，这样比较容易打听到更不得了的东西。”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人选。

　　“我想，我们应该想到的是同一个人。”卓霜笑道：“某种意义的罪魁祸首，他的喜酒也应该去喝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