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盧韶妍

30、意合不为殊

　　唐朝的幽州在后来的河北省北部以及辽宁省境内。李白在秋末的霜降时节从河南的宋州北上，一路寒风刺骨，他却不以为苦。生于西域的李白体魄强健，虽然他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不怕冷。当他在立冬时抵达了幽州，眼看边塞一片荒凉，反而感觉空旷，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振奋！

　　幽州的游牧生活与西域颇为类似，这也使得李白宾至如归。他不畏寒冷，天天在旷野之中练习骑射，颇有老当益壮的气概。

　　在幽州，李白写下了《幽州胡马客歌》：“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此诗所谓的“幽州胡马客”是指安禄山手下的壮士。当时安禄山已从幽州节度使窜升为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有后来属于河北、内蒙、东北、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一大片势力范围。

　　李白一方面赞叹这些壮士的高超武艺，另一方面却唯恐安禄山怀有像古代匈奴单于那样的野心，因此自问：“何时天狼灭？” 天狼是天狼星的简称，象征侵略者。李白在和平时期写出这样的句子，可见他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起初，李白来到幽州，有意设法参予边防事务，以军事参谋的身份来保国卫民。然而，他一旦看出了安禄山并非忠臣，就不想再在幽州待下去了。不过他仍留在北方，在魏州、汾州等地徘徊了半个月左右，直到收到了宗瑜的信，得知岳母去世，他才匆匆赶回宋州去奔丧。

　　宗瑜与母亲感情深厚，丧母之后日夜以泪洗面，显出了李白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脆弱的一面。李白看了好心疼，总会抱住宗瑜，让宗瑜靠在他肩上哭泣。

　　当李白安慰宗瑜时，他自然而然说道：“想开一点，瑜妹！你没了娘，还有我！你看，我对你，可不就像你娘对你一样无微不至？”

　　此刻，哭昏了头的宗瑜只能在李白怀中点头。她很想说：没错，白哥你是很体贴，可是你不在家的时候，谁来体贴我？然而，她哽咽得说不出口。

　　李白内心很清楚，目前丧母的宗瑜如同过去丧父的许萱，渴望在守孝三年期间有夫君陪伴。不过，宗瑜也像许萱那样没有正式开口要求，李白也就没有主动作出承诺，因为担心做不到！他只敢确定一个多月以后过阴历年时，他会留在宗瑜身边。

　　过了一个丧家不庆祝的阴历年，再过了两个月，完成了岳母的百日祭，李白在家就越来越待不住了。只是为了宗瑜，他硬压住了自己出游的念头。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李白收到堂弟李昭的一封信。任职宣州长史的李昭新添了一个儿子，邀请李白去宣城出席满月酒。李白有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宗瑜只得让他独自远行。

　　其实在此之前，李昭已经请过李白去宣城好几次了。李白一直没空，还写过一首《寄从弟宣州长史昭》来表示遗憾：“尔佐宣州郡，守官清且闲。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五落洞庭叶，三江游未还。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这一次，李白终于成行。更令李白高兴的是，李昭也寄了请帖去东鲁，邀伯禽去那场满月酒，李白与伯禽父子俩因此得以在宣城团聚。

　　满月酒过后，李昭留李白父子多住几天。三人闲聊，谈起家族过往，李白实在忍不住，就说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李昭与伯禽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李白望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殷殷嘱咐道：“你们知道了，要装作不知道！毕竟，这一百多年来，大唐都由秦王李世民的后人主宰。你们要是张扬出去，只怕会惹祸上身！我今天告诉你们，目的仅仅是要你们将来把这个秘密悄悄传给下一代，希望能够代代相传！或许未来有一天，我们的后代能够光明正大认祖归宗！”

　　“小弟谨遵堂兄训诲！” 李昭略带激动答道，又提议道：“堂兄，如果要让后代了解高祖父的事迹，只靠口耳相传恐怕不够。堂兄文采斐然，何不书写家史，给我们传诸子孙呢？”

　　“这我并不是没想过！” 李白喟叹道：“只是感慨太深，反而难以下笔！”

　　“爹！孩儿相信您一定会写得出来！” 伯禽鼓励道：“等您写出来了，孩儿保证会仔细珍藏，作为传家之宝！”

　　“嗯！” 李白欣慰点头，又打趣道：“只不过你尚未成家，何以传家？爹长年在外，管不到你的婚事。你自己要加把劲儿啊！”

　　“是！孩儿会留意自己的终身大事！” 伯禽恭敬答道，又迟疑说道：“爹！珊瑚姨娘还在等您。不知您打不打算回东鲁去看看？”

　　“哦？珊瑚她---” 李白说不下去了，浓浓的愧疚堵住了他的喉咙口。他很讶异珊瑚并未另结新欢！也许是因为颇黎还小，要碰到一个肯接纳颇黎的男人并不容易？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珊瑚居然在这时候赶来了！原来珊瑚听伯禽的仆役说他去了宣城，又说李白也在宣州长史李昭家，她就带颇黎去找李白。李白不能不认颇黎，也就不能不见珊瑚。

　　在李昭与伯禽劝说之下，李白与珊瑚重修旧好。珊瑚依然不晓得李白已经跟宗瑜结了婚，因为伯禽对父亲这件婚事守口如瓶，从未对任何下人透露，就无人可传话，而李白既对珊瑚颇感亏欠，见到珊瑚也就说不出口自己已有正室。这使得珊瑚对于扶正仍旧怀有希望。由于李白不肯回东鲁，珊瑚干脆在宣州租了房子，住了下来。李白无奈，只好写信据实告知宗瑜，解释自己必须对颇黎尽一些父职，不得不在宣城暂住一阵子。这一住，就是半年多。过了阴历年，到了大唐天寳十三年，也是西元754年开春，李白收到江宁县令杨利物的来信，说他完成了一本画册，想请李白去为他的画册题诗。这才给了李白脱离珊瑚的好理由。

　　杨利物的画册后来失传，李白写的《江宁杨利物画赞》却流传千古：“太华高岳，三峰倚天。洪波经海，百代生贤。为夔为龙，廓土济川。赵城开国，玉树淩烟。笔鼓元化，形分自然。明珠独转，秋月孤悬。作宰作程，摧刚挫坚。德合窈冥，声播兰荃。鸿渐麟阁，英图可传。”

　　李白的诗文能有许多篇传世，需要感谢他的一名忘年之交魏万。他就是在这一年结识年龄与伯禽相仿的魏万。原来，李白到了长江三角洲，难免在杏花烟雨的春景中流连忘返。他在江宁、金陵一带与杨利物等朋友欢聚之后，又于初夏过江去扬州旧地重游。就在扬州，他遇到了仰慕他已久的青年才俊魏万。

　　魏万提议把李白的诗文结集成书。李白欣然同意。两人选定金陵为合作地点，一同进行编纂工作。结果，他们从仲夏一直忙到立秋，才大致就绪。此时，宋州与宣城各有一个女人在等李白，李白何去何从？他正在犹豫，就收到了珊瑚的信，说颇黎生病了。这替他做了抉择。

　　颇黎只是偶染风寒。李白回到宣城不久，颇黎的小病就痊愈了。珊瑚趁机要求李白带他们母子俩出去走走。李白就带他们去了距离宣城不远的，山明水秀的秋浦。然而在秋浦，李白往往叫他们留在某个亭子内等他，自己单独去爬山涉水。他写的十七首《秋浦歌》都在记录独行的心情。其中第一首特别耐人寻味：“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否？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显然，李白身在秋浦，心却在长安及扬州。长安是他治国理想的寄讬；扬州是他游侠心境的象征。他曾在长安有美梦，在扬州有自由，但在秋浦只有寂寞---珊瑚与颇黎填不满的寂寞。

　　他的第一首《秋浦歌》还有一句让后人费疑猜的“汝意忆侬否”--- 这个汝是谁呢？若说是宗瑜，宗瑜在宋州，跟长安还有扬州都无关啊！而且“汝意忆侬否”的意味，暗示着一个李白不确定还记不记得他的女人，那就只可能是定居长安的杨玉珣，或嫁去扬州的段七娘...

　　尽管如此，李白还是很想念宗瑜。他透过李昭转信给宗瑜，但宗瑜气他迟迟不归，回信非常稀少。这反而使李白更惦念她，也很想回宋州，只苦于找不到一个再度抛下珊瑚与颇黎的藉口！

　　到了大唐天寳十四年，也是西元755年夏天，李白在秋浦避暑。有朋友从宋州来，带给了他一个五色鱼形信封，其中竟然装着少见的宗瑜来信！他想起从自己离开宋州算起，这已是第三个夏季了！他不禁满怀感伤，抒发为一首《秋浦寄内》：“我今寻阳去，辞家千里余。结荷倦水宿，却寄大雷书。虽不同辛苦，怆离各自居。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有客自梁苑，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此诗把李白与宗瑜两年多的离别夸张为三年。李白也藉由此诗，强调他与宗瑜虽然分隔两地，却是“意合不为殊”，心意投合就不嫌距离太远。宗瑜看到这句诗时，真不知该信还是不信？她等李白等得太久，已经开始怀疑李白是否再也不会回来了？当时，宗瑜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以后，把李白带回她身边的，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