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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为你 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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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
梁欢十三岁了,升上初二,康乐高一,还和梁欢一个学校。
康乐升的是本校高中,这所中学大抵自产自销,除去优秀得离谱和差劲的离谱,一般都循规蹈矩一路升下去:初中部——高中部——本地大学,二流三流都成——个别回校任教——教初中——个别本地大学在职读研——教高中……
照康乐父母的意思,儿子要能奋发图强奔个一流名校挺好,名校挣不上,顺顺当当也挺好。
报到那天,康乐临出门,妈妈把他看了又看,打心眼里欢喜。康乐有点不耐,嘴里嘟嘟囔囔就要闪,被妈妈一把拉住,又把校服整了又整才放行。
康乐出门拔腿就跑,冲到梁欢楼下,跳着脚往上扔石子,窗户敲得劈啪响,梁欢才探出个脑袋笑骂,有完没完,就下了楼来。
看到梁欢的那一刻,康乐静下来,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康乐这厢算是安定下来,梁乐却有麻烦。升上六年级,眼看就要升学,不温不火的分数,简直没指望。
梁欢康乐都从这儿升的学,自然知道其中规矩,片对片,口对口,不温不火的小学,想要升上对面那所不温不火的中学,还真得确保年级前十不落底。
梁乐是前十,班级前十,年级五个班,你说梁欢焦心不焦心!
梁乐说,“管他呢,爱怎怎。”
梁欢说,“你自己的事,就不能上心点儿。”
梁乐拔高嗓门,“烂学校就烂学校,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
梁欢噎住,心口那股气,上不去,下不来,堵了半晌,只觉气苦。
是是是,任是兄弟,任是同胞,从自己被领出家门的那一刻,太多事已与己无关。当他是弟弟,想着他,宠着他,人家又何曾稀罕!
这样想着,泄了气,伤了神,一径杵那儿发呆,呆着呆着眼角就泛了红,不声不响却又散发着极低气压的模样,倒把梁乐吓一跳。
晚饭梁欢没做,该睡了也没烧水洗漱,梁乐径自洗了就要扑床,路过梁欢身边,见他兀自不动,便咬牙冷道,“摆一副死人脸给谁看!”梁欢微微一震,就觉眼前一黑,是梁乐关灯上床,裹紧被子只留他一个后脑勺。
梁欢看着梁乐,心里说不清是伤心,愤怒,嫉妒,还是恨铁不成钢什么乱七八糟的。和梁乐的关系,从隐约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就暧昧不清了,对梁乐的感情,从模糊觉察妈妈憎恶自己却欢喜弟弟的那一刻起,弟弟,就成了理所当然优越的存在。事事比我好,事事比我强,天生如此。人与人的平等何尝存在,一切都是注定的话,也许迄今为止所有的遭遇,还有以后将要持续下去的或许还要离谱的遭遇,无非也就这样吧!
梁欢呆呆想着,他毕竟才只十三岁,再怎么明了是什么,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梁乐比我强,梁乐比我讨大人喜欢,梁乐比我任性比我顽劣,梁乐比我让人操心让人心痛,可怎么就没人想想我看看我呢!
这一刻梁欢的世界是没有康乐的,比起离家的时候给自己带来一缕阳光的孩子王,眼下看得见、抓得住、会让自己痛会让自己苦的弟弟,才是家的全部!
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其他一切的一切,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家,两个人。梁欢梁乐,守着对方就是家,若他离去,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感情,梁乐若是知道,会高兴,难过,还是窒息?梁欢无从得知,他只是知道,他是他唯一的亲人,家人,是这个世上,能让自己感受到生之欲的唯一存在。
所以,
“梁乐,和我一个学校,好吗。”
长久没有回音。
梁欢双腿发酸发胀,低垂的脖子再也担负不起那一点点期待,那一点点失落。慢慢转身,慢慢走开,正要离去,背后却传来微微迟疑的呼唤,“哥。”
乘巴士看到广告,说是某某中学英才班暑期培训启动在即,高考班,中考班,小学升初中,小二升小三……在另一个和此地遥相辉映的城市,超一流名牌小学的纯学费已达到一期上万,升得比股票跌得还快的学费让人们在高等教育的价目表前变得沉默,人们业已习惯为教育昂贵埋单。
这是现在,那时,学费还只是零头。
梁欢东托西找,拽着梁乐上门的小灶补习,每天一节两钟头,一周不过二十块。
那时行情,钢琴课一节五十,几年后涨到八十,然后梁欢再没机会了解这般那般。
生活已够艰难,旁人眼中的两盘正版磁带,梁乐一节一对一的补课,成周累月,确教梁欢难以消受。
人们总说从牙缝里挤下什么什么,这不是三年自然灾荒,说这话的人通常只为形象生动,可用在梁欢这里,梁欢掰指头算了又算,一个月,总要抠出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莎翁说,生存还是死亡,是个问题,梁欢说,吃饱还是吃好,也是个问题。
其实没得选。本来只是吃饱不到吃好的水准,还要俭省再俭省。从好的先给梁乐,到好的都给梁乐,梁欢对自己的克扣,到了康乐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每天拖着沉重书包游魂一般走到教室,人在教室,却是魂游天外,只有放学向梁乐冲刺的时候,梁欢眼睛才有了活气。
对这样的梁欢,康乐只是又气又疼,毕竟还是学生,再如何如何也无法解决任何。
这不是小说不是电影,这只是无奈的现实,充满苦涩充满无力。我们希望自己能活得自由活得潇洒不为外物所羁不为世俗所扰,可没有钱,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康乐说,“看看你什么成绩吧,数学62,英语64,物理,你就没一节课听进去的,这不才开课就玩不及格了,搞什么名堂!”
梁欢抿着唇,把头埋得很低,绷紧了的脖颈,背脊,像是无形中背负着什么,倔强而脆弱。
梁欢不回嘴,康乐就一直说。康乐也不想这样,他只是急,为梁欢急,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升上高中,康乐是有晚自习的,眼里标注着左升右学的老师一个个如狼似虎,只差没为抢课时大打出手。短短两个钟头,一群才刚从人生的十字路口跌爬滚撞闯过来的孩子又要孜孜不倦发挥海绵的功效。
康乐不笨,但也不是天才,那种轻轻松松旷课、轻轻松松拿满分、轻轻松松把美眉(放在耽美里就是把弟弟)、轻轻松松要风得雨,显然对他适用无能。康乐不能为梁欢做什么,他只能看着梁欢的泪水悄然滑落,在夕阳的投影下静静哭泣。
那是在放学后的走廊,康乐终于逮到梁欢一次,一肚子为他准备的长篇大论才轰炸了小半就不得不戛然而止。就像气势恢弘的交响乐,开篇一个乐团全线压上,然后木管走了铜管走了,打击走了弦乐走了,最后只剩一台钢琴,却是残缺不全,琴弦断的断,少的少,用力按下去,却是沙哑着无声无息。
梁欢还在哭,不出声,只流泪,就像家里那台尘封已久的钢琴,很多年都没再碰过他。
这天放学,梁欢又送了梁乐去补习。补习是在老师家,老师住区府那儿,跟回家倒是顺道,只是路程要远上三两倍。
梁欢从中学出来,在小学门口接了梁乐,哥俩踏着随着毕业考试的临近一天天热起来、燥起来的落日的余辉,走过长长一段上坡,在转角处过马路,斜斜上,斜斜下,看到区府的大门就从一边小路穿插而下。圈圈绕绕的小路,直线没多远,弯路倒走不少。
很多年以后,梁欢想起这段,才发现,人生,谁不曾走过弯路,谁不曾辛苦跋涉,能够走出来,迈过去,总是好的,不然就情愿迷失,胶著着一辈子都不要看到歧路的尽头。
到了楼下,梁乐自上楼去,梁欢就往楼下呆着。关于老师家的一切,梁乐心情不错的时候会跟梁欢提起。
顶着满头花白头发、嗓门大、会骂人、不把学生教会绝不罢休的杨老师,刚从学校毕业、还带着书生味、待人接物都好到没话说的老教师的儿子小杨老师杨越,还有每次课后小杨老师递来的一杯温温的牛奶,梁欢全都知道,虽然都与自己无关。
其实说起来小杨老师还代过梁欢那班数学,找到他家补习,也是杨越会比其他老师对这个沉默的孩子多一点关心,多一点注意,虽然只是那么一点儿。而如今,这难得的一点点也都给了梁乐。
杨越不会知道,就在梁乐理所当然地在装饰一新的书房里做着习题、听着讲解、甚至等待着课后的一杯牛奶,此时的梁欢,却在楼下被蚊虫叮着咬着,被地气烘着烤着,一边还得顶着逐渐暗去、直至漆黑的天色,赶着一天多过一天的功课。
既是这种环境,也就别太苛求了吧。梁欢不是天才,那种挑起生活重担还能出色完成学业的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幸运的完美永远存在于幻想中,噩梦外。现实不是噩梦,却也绝不美梦。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碌碌着,平庸着,衬托着少数人的光辉,似乎就是大多数黯淡人生的注定。
梁欢一直这样,上学,放学,送梁乐上学,接梁乐放学,送梁乐补课,接梁乐回家。为学业操持,为家里操持。梁欢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尽管他的同龄人,没有谁会为这个付出。
杨越看不到梁欢这样,康乐看到梁欢这样却无能为力,梁欢这样却没觉怎样。他只是,习惯了为谁庸庸碌碌,以为只要他幸福,就是自己的完满。
天黑得很快,比天黑更快的是有人来到面前,阴影挡住了。梁欢抬头,那逆着含混不清的一点微光,有什么把自己牢牢凝视的,闪亮的,那双眼睛。
康乐说,“你就这样作业。”
梁欢呆掉,只是本能点点头,又摇摇头。
以为康乐会破口大骂,可他没有。他只是走过来,坐下去,抱紧他。有点潮湿的头发,拢在梁欢的胸前。
这个比自己出不止一个头的高大男孩,此时却像一只大狗。
胸前很快湿润了,梁欢知道,那不是头发。
转眼就到五月,离毕业考还有一个月。班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除了眼泪鲜花满天飞同学录,还有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大排名。
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二流小学,每年总有十多个名额能直接保送对面的区重点。从一年级甚至学前班就天天心心念念的区重点,错过这个机会,又缴不起高额赞助,就只能和高升学率=光明前途=重点中学永远失之交臂。
小学还不像中学,老师不会给你一个渺茫希望,诸如过了中考上了高中就轻松了过了高考上了大学就大吉了。在这所小学,老师不提你醒,或者不给没必要的人提醒。
老师只把安慰关怀和勉励给那些铁定高升或者有希望高升的学生,像梁乐这样的,小时候是个宝,长大却像根草,就算现在有向着宝的方向发展,还是让人心有惴惴,别哪天又草回去了吧!
于是老师对梁乐,不放弃,不争取,基本上任他自由发展。
能高升是他的福气,升不了也成不了大家的霉气。
老师只跟他说,“过来办公室吧”,梁乐就傻了吧唧跟了去。
进了办公室,老师在宽大的老式藤椅上坐好,其实也就是陷了进去,揭开新掺了水的大茶缸,装模作样地抿上一口,其实也就是让水蒸气扑了一眼镜一脸,特特顿了一顿,其实也就是发了会儿呆,才说,“你进前二十了吧。”
其时梁乐刚好二十名,这是毕业考前的最后一次大考,不出意外的话,平时成绩毕业成绩拉拉杂杂加减乘除,今年要真像传言那样一次保送二十名,梁乐就是保送的了。
保送,意味着不用缴赞助不用看脸色不用瞎混混不用愁升学,虽然保送了的梁欢不算优秀,梁乐也有信心凭实力凭本事比他好上若干倍。
梁欢就那样,成不了事,没出息。
时刻享受着梁欢对自己的好,梁乐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儿时无缘由的宠溺,莫名其妙的失宠,梁乐的心似乎坚硬,又委实软弱。
他没有像梁欢那样被抛在陌生环境苦苦挣扎,他只是在熟悉环境承受着陌生起来的人和事,满怀惊恐,满怀怨忿,似乎随时要和全世界为敌,却又不知为何。
“你和梁欢点都不像,他是怎样我不知道,你却跟个刺猬似的。”
杨越这样说过。当然引来梁乐不满,后果是一连数天连捧到面前的牛奶都不沾一口。
梁乐就是这样,不能和全世界为敌,只能伤害爱自己的人,让他们痛,却也让自己痛。
似乎从眼睁睁看着爸爸又打又骂而妈妈已无力反抗只是默默流泪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感受,就已印入骨髓。
流着他们的血,梁乐当然知道他们的痛,知道他们的痛,却恨着那样的他们。
虐待母亲的父亲,伤在她身,不也痛在他心?
因愧疚而受虐的母亲,伤在身上,心里不也有报复的快感?
越是长大,梁乐越能明白他们的感受,越是明白,就越无法以平常心待人待己。
世界在他眼中早已成灰,他不光彩,任何不光彩的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
老师说,“进前二十了吧,要想保送,也不是十拿九稳的。”
梁乐说,“我不保送,还能干嘛。”
老师说,“你这小孩,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成才的路多得去了,又不是非得保送。”
梁乐说,“我家没钱,缴不起赞助。”
老师说,“所以你才认真上了?所以名次才上升了?你的进步,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进步不小,可也不代表就一定上得了重点。区重点每年在咱们学校招几个你是知道的,前年十二,去年十六,再往前推,才只得几个呢!二十个,没有的事,以为十二十六就能一溜儿涨上去了?开玩笑,又不是涨股票!”
梁乐不说话,只把老师看着,说得唾沫子翻飞的老师自个儿也觉讪讪,这才打住。
“呐,要我说,你这成绩,除非毕业考进前十,不然要想保送,悬!”
“老师是为你好,眼看你自个儿拼命学啊学,取得这点成绩不容易,这会儿争保送争保送,可要保送没上呢?你想过退路没?”
“隔壁那中学招尖子班你是知道的吧,之前老师在班上鼓励同学们报名,好多同学都报了,你怎么就不报呢?普通中学是比不上区重点,尖子班还是不差的,好多同学想去都去不了,可你只要点点头,老师第一个支持你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乐心里透亮了。老师的亲侄子也读这所小学,分班时愣给插进重点班,语文数学,数学语文,数得上的老师轮番小灶开下来,排在年级二十一。
隔壁那中学,暧昧又隐晦的说法,隐蔽了其作为二流中学只能从二流小学吸收生源的事实。
所谓隔壁,其实比对面远好多。学校在区府对面,每天补课都要路过的,染头黄毛就当自己古惑仔的半大小子们不分上课下课从校门进进出出,是学生却不把自己当学生,不是混混却非把自己当混混。在他们身上,梁乐看不到未来。
其实梁乐也不知道未来该是什么样。梁乐只知道,憋着口气苦学数月只为堂堂正正保送进去的对面那中学,有宽敞明亮的校舍,有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以后他才知道这玩意一到朝会就能把人一个个的熏倒),有被校门外价廉味美的连锁快餐店挤得快要垮掉的食堂,有梁欢,还有教室里二五八万端坐着谁也不让谁的眼高过顶的一群书呆子(至少在他看来),还有,每次补习完就笑着给自己递来一杯牛奶的杨越。
他教数学的吧。梁乐眯了眯眼,老师以为有门,又加紧扇风点火道,
“老师知道你没少费功夫,要让你现在放弃肯定不甘心,可有什么法子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更别说你要超常发挥保送进去才真是万一。不怕跟你说实话,老师只跟你一个人说哦,对面那中学,今年又有大动作,缺钱得紧,宁肯少收保送生,也要多拉几个赞助的。你也是年生没赶对,赶早赶晚,哪年不比今年好办?这倒好,辛辛苦苦学半天,不都白学了吗!”
老师还在那儿自说自话,梁乐只当看表演。
大动作,拉赞助,唬谁呢!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对着一个小学生,有必要说这么多吗!
可,死了妈,走了爹,不跟自己说,还能跟谁说。
真是的,骗人也不看看对象,台词都不换个!
老师的嘴开开合合,梁乐看着看着就想,他侄子排二十一吧,这要保送不了二十个,他还得对多少人说这些个啊。还真是逢人就说!
杨越下楼向梁欢走来的时候,脑海里一波一波冲击着自己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才模模糊糊觉得,说不定,对梁乐的过分注意,其实是从梁欢开始的。
这天补习完,杨越说,“我要跟你谈谈。”
梁乐说,“谈什么。”
杨越说,“不是随便谈谈,这关系到你的未来,很重要。”
梁乐从头到脚打量杨越,很僭越、很无礼的那种,杨越却没有觉得不悦。他只是心痛,要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孩子流露出那样眼神。
面对梁乐的眼神,杨越没有逃避,然后他听见梁乐说,“可以啊,谈就谈,可梁欢还在楼下。”
“什么。”很恶俗的反应,却是杨越不及掩饰的下意识。
“我说梁欢在楼下,梁欢,我哥,你学生。”
梁乐语气平平,杨越却仿若看到有恶魔招手。头上长着两个角,笑起来唇角会微微上翘的恶魔。明明笑着,却那么忧伤。
杨越迷惑了,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近这哥俩。他靠得太近,看不清,又推不开,才稀里糊涂地卷进去,越陷越深,非要拼个水落石出。至于这个结局是不是他想要的,是不是他承受得起的,当时他已无暇顾及。
让梁欢先回去,杨父上完课也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俩,杨越和梁乐。
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处,不知为何,杨越觉得拘谨,别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话到了嘴边几次又咽下,只得借着喝水,关电视,开音响,选磁带,一次次酝酿,一次次打岔,如是往复。
梁乐坐沙发上喝着果汁,一动不动,眼神却针似的尾随杨越,杨越到哪,他也到哪,直到杨越再找不出别的,坐下了,只能摆弄着手里的杯子,梁乐才说,“现在可以说了。”
杨越深吸口气,“你没报我们学校。”
梁乐说,“我报的尖子班。”
小学升初中,区重点的保送和二流中学的尖子班,二者只能选一。之前这些哪由得梁乐选,现在梁乐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有梁欢的,能选了,选的却不是大家的期待值。杨越觉得失望了,被辜负了,心头一口气,提不起来,放不下去,想对梁乐发火,却不知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
“你,”杨越斟酌再三,“你明明知道梁欢,你哥他,是想让你读上好学校的。”
梁乐说,“然后。”
杨越说,“什么然后。”
梁乐说,“读上好学校,然后继续升上好学校,毕业,找份好工作,找个好老婆,生个好孩子,假装很快乐。也许真的快乐,平庸的快乐。梁欢想要的只是这点平庸的快乐,他没有,就想我帮他有,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杨越说。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少年的额,发,柔软的触感,不似他坚硬外壳,微微颤抖着,像有什么将要破茧而出。
忽然漆黑一片。那年月,停电还是家常便饭,电力系统正在改造,又是老城区,睁眼一抹黑是常有的事,却给当时带来别样气氛。
看不见他的模样,借着外面偷来的一点微光,也许是月光,也许是星光,谁管得着呢,谁也管不着谁。
爱谁谁吧!杨越狠狠地想着,又或许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先前下楼走近梁欢,什么都不想,什么也想不了,心里涌起的是满满的怜惜,想要把那人抱在怀里,揉进骨里,溶到血里。
然后,然后呢?
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暗夜中有琴声传来,清冷,幽静,很是应景。梁乐笑了一下,杨越抱着梁乐,看不见,却问,“你笑什么。”
梁乐说,“你不觉得挺好的吗,还有伴奏。”
杨越笑不出来,他隐隐觉得,这样在他怀里无谓笑着的梁乐,本来就不光彩的底色,却又蒙上一层灰。
没来由便觉恼怒,想要抓住这个人,想要抱紧想要触碰,却是把他越推越远。
他在我怀里,说真心话,对我笑,却不是对我笑。
梁乐的笑,过去许多年,杨越还是不懂。他不懂,因为他不曾有过那般经历。梁欢不懂,因为哥俩始终只是两个人。
“你抱得我喘不过气。”梁乐说。
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波动,泼在杨越心上,倒像一瓢水,一下就醒了。杨越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说什么好呢,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没有一种合适。
感情是道不解迷题,我们总在自以为是地找钥匙,配钥匙,找一把,试一把,配一把,试一把,然后发现,没有一把合适,或许总有一把合适,可却总是上一把,已然错过。
那一刹,杨越脑里电光火石,数把钥匙掠过。其实当时哪怕他随便抓住一把,放到梁乐手里,后来的后来,一切都会不同。可他没有。又或者,抓住哪把都是错,杨越和梁乐,从来不该开始。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个日落的黄昏,梁欢是不是不该把梁乐交到杨越手里,这个漆黑的夜里,梁乐是不是不该任杨越放纵自己。又或者,放纵的不是杨越,而是梁乐。
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谁。
梁乐去改志愿,老师嘴角一抽一抽。
“搞什么搞,不是说好了吗,尖子班,哪有你这样说改就改。”
“我改就改了,关你什么事,还是说,我改回区重点,你侄子就得改成尖子班。”
“你……”
几乎恼羞成怒。梁乐知道这对自己没好处,可不就快毕业了吗,毕业了,连混混们都能回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梁乐无仇可报,改个志愿总行吧。可他忘了,毕竟还没毕业。
毕业成绩下来那天,梁欢正在期末考,是梁乐自己去看的榜。考完回到家里,梁乐还没回来,正想着该不是伙着同学疯去了吧,却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居然是杨越,背后领着梁乐。梁乐眼角青了,嘴角破了,衣服上还蹭着血污。梁欢一把拉过梁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咬着唇,含着泪,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骂他?怪他?怨他?任哪种梁欢都做不出,他只是,习惯了为梁乐担惊受怕。
梁乐往里屋一头栽倒睡了,外屋,梁欢小小声问杨越怎么回事。其实早该料到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毕业证和档案都还在人家手里呢,随便一个留校查看就有你受的!
其实也怪不得那老师,为人师表,并不代表他要凡事为你着想。如果他压根就没劝过梁乐,直接在分数排名操行鉴定什么的动手脚,是不是梁乐就稀里糊涂地去了隔壁那中学。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不是这样的,只要够狠够决断,丁点儿口风不露,死了娘跑了爹的梁乐,又能怎样!
那人手段并不高明,改的是语文成绩,假假真真,错错对对,题有解,分无解,梁乐要查分,就回他一句叫你家长来,那神气,像看一堆渣滓。梁乐不是渣滓,自然不能容忍别人这样看他,一时冲动,就要付得起代价。
梁欢听了,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被杨越一把拉住。
“去哪。”
“找那老师。”
“找他干嘛。”
“求他放过梁乐。”
“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梁乐正揍人呢,给教导主任撞上了。”
听到这句,梁欢才停住,踉跄着就往下倒。杨越一把接住,搂他在怀里,看他默默流泪,无声的透明。
杨越回家把这事一说,老爷子就毛了。
杨老师,前不久还叫杨主任的,在教学岗位上兢兢业业一呆就是几十年,栽出来的桃李不说满天下也顶半个天,业务好,能力强,逮谁谁夸,就是脾气过硬。耕耘大半辈子,到头来甩手走人还不是给那帮混帐小子气的!
“嗨,都什么人,这要搁我那会儿……”老爷子一准这么念叨。
牢骚归牢骚,毕竟手里没权了,懂事的还会卖他个面子,其他可就难说。打个官腔,这梁乐老爷子不是不想帮,怕是帮不得。
当然,帮不帮,能不能帮,帮不帮得上,都不是绝对。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人与人也分亲疏远近。像梁乐,老爷子喜欢,可劲儿,看得上眼。
“这孩子身上那股子劲儿,像我。”
梁乐什么劲儿,天晓得。
梁欢眼里,欢喜的可劲儿,康乐眼里,牙痒的可劲儿,老爷子眼里,倔强的可劲儿,杨越眼里,现在还不好说。
自己当块宝,人家当根草,拿到老爷子这儿,不当宝也不当草,人给你晾着。
这帮是不帮,牢骚发了一通,老爷子也没给个准信儿,杨越看着急,嘴里就唬弄开了,其实这般,如此那般。老爷子一瞪眼,“还有这事!”杨越点点头,老爷子抿紧嘴,不说话。
时针走得滴答滴答,杨越手心攥出来的那点汗啪嗒啪嗒,末了老爷子一拍腿,一起身,两腿一迈,出门去了。杨越在后头瞅着直乐,这事,有门!
所以说看人别看脸。杨越温文,杨越尔雅,杨越书卷气,杨越戴眼镜,就直接奔一结论,丫就一书呆子!
又给骗了吧。
如果我这么说,杨越一定跳出来指着我鼻子骂,你就唬人吧你!可这能怪我吗,瞧你跟老爷子说的那些个破事!那老师烦人,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他拉大旗作虎皮,你干的不也这勾当!
杨越毕业分配,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这个萝卜就该进梁乐那小学。坑少,萝卜多,有人放了话,该我的萝卜进这坑。
杨越不是放话那人的萝卜,杨越有一个硬脾气的老爷子,老爷子抱着自家萝卜到处挖坑,最后就进了区重点。
不论空心黑心,找着坑就是好萝卜。翻翻转转,杨越找着了自己的坑,颠颠倒倒,杨越想为梁乐找个坑。
梁欢说想和梁乐一个学校,杨越也想。梁欢说怎么办怎么办,杨越说还能怎么办,不就那样呗!
中国的事大抵跑不出这个框框,自己够强最好,做不到足够强大,就要有后台有关系,确保在同等条件下不被淘汰不当炮灰。
梁乐强不强只是相对而言,没有绝对的强者,正如没有永远的总攻。其实就算梁乐引爆小宇宙勇把榜首夺,坐到重点中学重点班的教室里,不照样有疑似混混的差等生和他排并排来行对行还得来全不费工夫?
人们说公平竞争公平竞争,所谓公平既已成为一句口号就只是一句口号。无论心底有多怀疑多排斥多抗拒,该拉关系还得拉,该走后门还得走,这是中国式竞争的潜规则,你别无选择。更何况梁乐自个儿不上道,得罪那老师在先,命脉还捏人手里呢,真他妈不要命!
杨越呢,书香门第的陶冶令他满腹公式符号,教育事业的熏陶让他深谙人情世故。
杨越只对老爷子说了一句,“爸,您说我和梁乐怎么都栽一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