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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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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琏去世当日就有不少人冒着大雪赶到许府外,可那时统统被拒之门外,就连闻讯而来的赵昶也不例外。直到许琏亡故后几日,许府才大开府门容人吊唁问丧。一时间宾客往来不绝,以大将军府中的幕僚和军中一些与许琏私交尚好的将领居多,这才总算让一连多日来死气沉沉的许府有了几线生气。
赵昶再来拜祭时许府已彻底变了样子,凡是能看见之处都是白色,站久了都分不清究竟哪处是院落哪处是雪;明明祭奠之人众多,却静得异常,一点也听不到丧事中再惯常没有的哭天抢地之声,有的只是宾客的低低哭声和安慰声。
灵堂上答礼之人是一身素缟的李云萝,见赵昶前来祭奠,她起身答礼。赵昶满脸黯然憔悴,可面对李云萝却无话可说,默默对着棺木无言,直到香燃烧殆尽烫到手指,方觉察持香时间过久,抖落手上的香灰,重新取了香,拜了三拜,并不与其他人寒暄,径直走回李云萝身边,哑着嗓子问:“这几日子舒致假……文允身故之事,让他心力憔悴吧。”
李云萝回想起那日所见,苦笑道:“君侯还不了解他么,他但若还能走一步,我也不会在次答礼。”
赵昶心中一凉,既而漫无边际的恐惧压上,问道:“怎么,病了?”
“大夫说是那天赶回来时着凉,这几日都在发热,多半在睡,中途醒过,也不敢告诉他实话……不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今日至今还未醒……”
赵昶心中担忧无比,却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继续问:“我可否去探望?”
闻言李云萝淡淡瞥了一眼,神色平静,叫过个下人吩咐了两句,又对赵昶说:“那是病室,君侯不忌讳么,何况他至今未醒,即使君侯去了,他也不知。”
赵昶声音稍微提高些,语气更加坚决:“我原以为他致假是为丧事,既非如此,与公与私,今日都要去见他一面。”
李云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有拜祭来客前来问候,她便让适才吩咐过的下人给赵昶带路,赵昶临行前少加犹豫,还是问:“仲平可来拜祭过?”
“那日何大人赶到送完最后一程,就再没看见了。”
赵昶被领到后院,正好红肿着双眼的晴翠手捧汤药从另一侧的门走过来,领路的下人看见后招她走近,她陪着李云萝在赵家住过,见到赵昶后跪下去见礼。赵昶心知那药是给许璟的,也不要她跪,并对领路之人说由晴翠领他前去即可。
晴翠端稳药跟在赵昶斜后一步开外低声引路,赵昶走了一阵,打破沉寂:“究竟是什么时候病的?”
许府上下因为许琏的丧事忙得天昏地暗,晴翠亦不例外,又被赵昶问到伤心事,在人前始终强忍的泪水没忍住,捂住嘴哭问:“君侯要奴婢怎么答……自然是许大人走的那个时候……进去的时候许大人已经不在了,许令倒在地上……”
那日李云萝在何戎到后半个时辰带着晴翠去到许琏住处,还站在门口就已呆住,先看到倒在地上失去知觉的许璟,抢进去再看,是抱住许琏僵坐在地的何戎。李云萝抓住折身喊人的晴翠,自己则到何戎身边探察许琏的鼻息,反复数次确定何戎怀中那人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后,她试图掰开何戎的手,并解释:“何大人,放手吧,人已经不在了。”
何戎痴痴愣愣像什么也没听进去,又像听得再清楚不过,把许琏搂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嵌进血肉里,他抵住许琏的额头,没有丝毫的避讳。李云萝就在咫尺之外,近得可以看见许琏的面孔被打湿……
只是这种种晴翠统统不能诉之与赵昶,勉强说了几句可以说的,已是边说边哭,脚已软得就要走不动路。赵昶也从晴翠凄惶的哭声中依稀看到当日的情形,他从晴翠手里拿过药,问她许璟究竟在哪。晴翠哭着要夺回药,却被赵昶温言劝止,晕沉下把赵昶带到屋外,犹带哭腔地说:“许令在里头,君侯还是把药给奴婢吧……你若要探病,看一眼就是,待许令醒来奴婢一定转达。”
“你去吧。”
“可是……”
“我知他素来浅眠……你去你家夫人那里就是,等他醒来,看他吃完药自会唤你们。”
晴翠因在赵家住过,赵昶的脾气多少知道,加之自己心神不定,只得应了声是退开,走远了后迟疑忐忑地回头,赵昶却不以理会,推开门轻步进去,又轻合上门,门窗都合得严实,较之被白雪映得分外亮的室外,幽暗非常。
过了一会儿赵昶才逐渐适应,书简堆得到处是,从案边一直延到墙角,粗看上去和尚书台中的布局颇有些相似。除了书外室几乎再不见余物,赵昶挑帘踱到内室,借着紧闭的窗牖泄入的光线,他逐渐看清许璟,怕看不分明,更近些——因为发热的缘故,许璟双唇干裂,面色潮红,脸上的冷汗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白光,头发散在枕上,也仿佛能看见幽幽的暗光。
赵昶就这么看着,心底头一次生出这样的私心,私心他下一刻就醒来,看见自己就在这里;但很快想到与其立刻醒来无言以对,倒不如就让他这么睡着,至少他看来睡容平静,了无苦痛。
赵昶细细打量许璟,良久终于想起手上还端了药,让药热在火炉上,他坐到榻边,小心翼翼伸出手,犹豫着缩回去,再伸上前,费尽思量后退,终于下定决心握住。
手心很暖,指尖却没有温度。
赵昶握住许璟的手时以为许璟会就此醒来,可等了一会儿许璟却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他有点担心,加大点力气再握一下,许璟还是未醒。
于是赵昶再无动作,只是试图让许璟的指尖也温暖起来,这个过程过于漫长,或者是屋内太暖,最后竟也睡着了。
许璟是被热醒的。
醒来时头痛得格外厉害,在准备喊人时发觉一只手被别人握住,并且握住他的手的人此刻正伏在他榻前安睡。许璟试着抽回手,一次不成再无又试的力气,就让赵昶握住。
这一动赵昶已经转醒,睁开眼对上双眼睛,在幽暗的室内,静静漠漠萧萧寂寂;倏地一惊,意识到许璟醒了,什么也不说起身把药端到许璟眼前,扶许璟起身喝药时发觉冷汗浸透他单衣,心里一紧,绕上去的手臂再不舍得放开。
许璟喝完药,明知赵昶正拥住自己还是没力气推开,也乏了,不避,靠着他开口:“大人可去看了阿连?”
“来之前去了。”
“他好些了吧。” 许璟淡淡问。
“……”赵昶低头看着平和冷静的许璟,沉思片刻咬牙道,“拜祭过他才过来探你……”
说到“拜祭”二字赵昶即刻感到手臂下那个身体的肌肉蓦然收紧,同时无法抑制地痉挛般颤抖,不知是悲伤或是下意识地抗拒。赵昶更用劲地环住许璟,想借此平息下这场发作,这样的角力进行了很久许璟才平静下来,合眼遮住所有的绝望,抿住嘴唇什么也不说。
“子舒,人已经去了,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你又是何苦……”赵昶稍微放松双臂的钳制,叹息道。
许璟动也不动,木然着毫无反应,最后开口说了句:“多谢大人前来拜祭。”
一句话让赵昶隐约觉得许璟又要退回到某处,不知不觉他加大手上的力气,又搂紧了;这时许璟又开口,声音虽不大却震得赵昶双耳嗡嗡作响:“请大人放开,让我去灵堂。”
“你病成这样能去哪里?”
“大人说的,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病弱中许璟声气难以为继,“阿连父母不在,我是兄长,论礼我不当在此。”
“你……”赵昶皱眉,“到此刻你还逞强什么。”
说完许璟却不以回应,赵昶把目光转到许璟脸上,潮红色全部褪去,整张面孔不知何时起一味地苍白起来,嘴唇却成了紫色,哆嗦得厉害,依然倔强地抿着。
悲凉过后,赵昶扳过许璟的肩,让他靠住自己,一只手盖在他眉眼上,温声道:“何苦,何苦……我怎不知你与文允自小亲厚,只是越是如此,你越不应勉强。文允在天有灵,何尝愿意看你这般光景。”
赵昶手心触到迅速开合的眼睑上的睫毛,他原以为手心会湿润起来,可始终干燥。
僵持半晌后许璟涩然开口:“明日我告假,扶棺回故里。”
“这往来月余,你怎经得起车马劳顿?”赵昶即刻劝驳,“子舒可是担心沿途安全?我当命修武或明举抽调精兵护送文允灵柩回扶央,你安心养病吧。”
许璟不以为动:“大人究竟在担心什么,尚书令一职若缺,大人亲领即是,也少费周章。”
此言一出赵昶当真无奈居多,正要问“你视我为何”,轻却急促的敲门声骤起。赵昶先扶许璟躺好,才去开门,呈在面前的居然是加急军报,拿着军报回到许璟身边,看到的只是许璟背对着他侧卧,听到赵昶唤他也不搭理。
赵昶拆开军报草草看了一眼,蹙起眉心:“刘邵有动静了。”
许璟还是不动,赵昶踌躇片刻道:“你当知我以何视你,你……”
话未说完,赵昶一叹,捏着军报扭头出门。他离开不久,许璟徐徐从榻上起身,头重脚轻中收拾好衣冠,深一脚浅一脚欲往灵堂走时赵昶知会过的下人已经赶到,阻下彼时早已力竭,又气急悲痛交加的许璟。
……
连续的大雪后,天色终于放晴。
赵昶站在城楼上目送一支队伍远去。虽还是清晨,宽阔的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被铲到两侧,在白莽莽的雪野里那条暗色的道路分外显眼,而衣着雪白的那一群人也再无行人的道路上也分外显眼起来。
寒风把赵昶的鹤氅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神情一如此刻的天气,纵有一轮红日朔风凛冽终不可挡。白令陪在一边,觉察出他神色不定,试探着问:“或是把许令追回来?”
赵昶目光移也不移:“由他。这桩事不了,他始终难以心安……此事我尚不能成全,真是愧对他兄弟了……你多派精壮人马,悄悄护送他们平安到扶央,不得出半分差错。”
“是。可是那尚书令一职……”
话被忽然冲出的一人一骑打断,白令靠在城楼上仔细辨认正快马加鞭奔向许家扶棺回扶央的人马的那人,讶然失声:“那不是仲平么,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赵昶目光一闪,低喝:“把他拦下来。”
白令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截何戎。赵昶放远目光,朝阳把大地尽头的雪地烧红,连带着,那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人和车马也沐浴上金光。天地交融之处,一切都模糊起来,金色红色白色融成一体,其他的,皆已渺小至不可复寻。
赵昶无声念出两个字,而后从容转身,到城门下去等何戎;年关将近,雍城里各处总能听见几声零碎的爆竹声,但也都很快被更大的沉默给淹没。
此时许府中,宫内派人传旨,谥许琏敏侯,封邑八百,在族中挑选子弟过继名下,成年后嗣其封邑爵位。
托病未随行的李云萝听完圣旨,几近漠然地告诉传旨内侍许璟一早出京扶棺返回故里。送走不得不赶到扶央的内侍,李云萝冷冷打量一通才从灵堂改回大厅的屋子,火烛味缭绕不去,四处挂着的布缦也白得刺眼,凡是能看见之处,都是愁云惨雾不胜凄凉。
她叫来晴翠,说是要继续荒废了一些时日的学业,坐在温暖的书房里,李云萝慢条斯理地教晴翠念诗,晴翠原本有口无心,念着念着泪流满面,诗曰: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度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鸿鹄,高飞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