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的谎言献给你》归川

4、4

　　江陆离想了很久，游斐然到底是怎么看她的呢？

　　总之她常常觉得自己不正常，对内对外两副模样，简直是精神分裂。

　　任所有人看清她的两副面孔，都会觉得这人是有病的，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病。因她的虚伪，表现出来也都是对别人的好，她从不伤害别人，最多伤害她自己。

　　况且，不要说伤害别人了，就算是拒绝别人，也会让江陆离惶恐，要是因此被讨厌了怎么办？她不希望在别人心里留下任何有关江陆离不好的印象。

　　她小心翼翼地伪装，练习对别人的微笑，努力迎合所有人的喜好，只是不想被厌弃而已。

　　但对她自己不同。

　　江陆离能从伤害自己这件事本身中获得快感和力量。

　　她辱骂她自己，并将此看作是对自己的鞭策，她是在帮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也发自内心，觉得真实的自己就是如此不堪、肮脏，无可救药。

　　游斐然也这么看她吧？

　　懦弱、伪善、可笑。
　　扭曲、分裂、病态。

　　所以，他在静静看过她一段时间的笑话之后，见她没有反应，忍不住亲自出手，和她作对，只为看她露出破绽。

　　她向来早起，六点整，雷打不动，从不睡懒觉。
　　洗漱好之后会背半小时的单词，六点半的时候在家自己热牛奶煮鸡蛋，不喜欢白煮蛋也会吃，因为能补充人体所需的蛋白质，到最后成为习惯，不吃不行。
　　上学要走二十分钟，路上会经过一条遍是早餐摊的街巷，她会给前桌带三块钱的酱香饼，给前桌的前桌带夹里脊加香菜不要葱的鸡蛋灌饼，给后桌的后桌带桃李的鸡蛋肉松面包，只要桃李的，沁园店里现做的都不行。

　　对于大家的要求和喜好，她全都熟记于心，巨细靡遗，不会出一次哪怕细微的差错。

　　同学们只知道她带早餐的体贴，却不知道这段二十分钟的路程她得走四十分钟才能到，有时候早上排队人多，还得等更久。

　　可是，不必知道这些，只要知道江陆离会满足他们就够啦。

　　而且，他们也不是没付早餐钱。
　　江陆离对谁都这样好，只要心安理得享受就行了，何况她又不是只给一个人带早饭，就算是哪一天耽搁迟到了，也不一定是因为自己那份早餐的原因吧。
　　还有，他们都会对江陆离说“谢谢”，也做到礼貌了吧。

　　早自习前的教室，大家享受着江陆离带来的早饭，对于道谢，江陆离照例是说“没关系”、“不用道谢”、“反正也不麻烦”。

　　白色的运动风单肩包被重重甩在桌上，连带着前桌的江陆离也遭殃，椅子晃了晃。
　　紧接着，后面的椅子被拉开，游斐然又是踩点落座。

　　游斐然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还有莫名的锋锐，这一声叫得干脆利落：“班长。”

　　“嗯？”江陆离回过头。

　　见少年脸色很平静，一贯的冷淡：“既然不麻烦的话，不如从明天起也帮我带份早饭吧。”

　　江陆离是有求必应：“好啊，你想要吃什么？”

　　“你记一下，要一份不加香菜不加葱的油茶，一个加油条的糯米团、蘸满白糖的那种，然后是五块钱的酱香饼，两个酱肉大包……还有啊，我想吃沁园的草莓面包。先就这些吧，都记住了吗？钱我可以先给你，以后我每天的早饭就交给你了，谢谢班长。”

　　游斐然谈报菜名似的一长串，都不带喘口气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末了又是道谢，又是在书包里翻找钱包，显得多认真一样。

　　江陆离开始果真在记，到后来，就明白，这人大抵又是在戏耍她。

　　只是他恶劣的行径，连周围的同学都看不下去。

　　“你早上吃得了那么多吗？”
　　“陆离早上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做代购，你还是自己去买吧。”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这么差遣班长！”

　　游斐然浑然不觉似的，只是听完了这些话，把找到的钱包又丢了回去，漫不经心地笑了下，轻飘飘地说：“你们不也是这么做的吗？为什么换我不可以？”

　　“我们也没有吃这么多啊！”有人反驳。

　　游斐然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加在一起，不也差不多？反正买一份是买，买几份不也是买，我也不是一个人吃，别人的份也在里面。”

　　“……”

　　一阵沉默，然后有人主动说：“算了，班长，你别听他的！我们也不让你带早饭了，省得他跟着折腾你！”

　　江陆离无奈地笑了下：“没事啊，反正也要到这些店，买几份都行。”

　　游斐然跟着做了个笑，显得很无赖：“那从明天起就拜托你了。”

　　“游斐然！”群情激愤，大家意见一统，“班长你以后不用给我们带了，真的！可千万别纵着这混蛋欺负你！”

　　江陆离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但微笑总能帮她有效渡过难关。
　　她大概也明白自己在情感部分有所缺失，难以在这样的时刻给出应有的反应。她很习惯被要求、被麻烦，但别人不麻烦她时，她反倒不知要怎么办。

　　更不知道，要对游斐然怎么办。

　　等到早自习结束后的短暂课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江陆离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看见叼着袋核桃花生奶的游斐然趴在栏杆上，清晨的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他微微眯起眼睛。

　　回到座位上，江陆离意外从课桌里掏出了一袋天友的核桃花生奶，还有根吸管。

　　和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深蓝色的字。

　　认真的时候，这个人会一笔一划写字。
　　也许是怕自己写不好就又成了平时张牙舞爪的字迹，才这样一撇一点、一横一竖地写。

　　写的是——
　　多带的早饭，给你的。

　　他也一直这么爱喝这种奶的吗？
　　天友的核桃花生奶。

　　不知道。
　　不记得。

　　同样想不起的还有，游斐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停地、不停地，叫她班长大人的呢？

　　好幼稚的称呼。
　　被别人听到会非常社会性死亡的称呼。

　　游斐然好像也知道，所以不会在大家面前这么叫她。
　　但是没人的时候，自然便肆无忌惮了。

　　体育课前的几分钟，江陆离在办公室被数学老师多留了会儿，所以回到教室时，大家基本都走光了。
　　却碰上，回来拿篮球的游斐然。

　　他抱着篮球，江陆离犹豫了下，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像她平时对所有人做的那样。
　　自然而然地，也一起下了楼梯。

　　上课铃响后，楼道里很安静，操场上的班级集合完毕正在拉伸，他们慢吞吞走着，不打算去做这无聊的环节。

　　“班长大人。”他突然开口叫她。

　　“……”好尴尬的称呼，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叫她？

　　“这次运动会的男子三千米是你给我报的吧？”

　　学期中的运动会，男子三千米和女子一千五百米向来是冷清的项目，没人愿意主动申报。

　　班主任在办公室头疼的时候，江陆离也在旁边，按她的性格，是不会在这时说别人的名字，给别人找麻烦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游斐然跑步蛮快的。”

　　“嗯？”班主任发出不解的单音节。

　　“……这学期开学时的体测，好像他拿了男子一千米的全年第一名？”

　　装作很困难地回想起，其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围观的女生太多了，为他拿第一尖叫、送水的女孩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体育老师还在旁边偷笑呢。

　　不过对他跑步很快印象很深刻，是因为，他太容易迟到了。

　　每次她作为学生会的成员在校外打考勤，记录迟到人员，总会碰到他背着单肩包，在围墙外五米助跑、蹬地，翻上墙头，转眼便不见人影。

　　有几次被教导主任看见，带着几个保安拔腿去追，怎么也追不上少年像风一样的身影。

　　这些江陆离没说，不过得她推荐，班主任在男子三千米的项目填上了游斐然的名字，并进行了事后的更接近于通知的动员。

　　虽然不是她替他报的项目，但多少也是受她影响。

　　江陆离索性坦诚，也并没有什么歉意的样子：“不好意思，你不想去吗？”

　　肯定是不想的，她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也不期待游斐然的回答，不管怎么样，木已成舟，再怪她也没用了。
　　好奇怪，会很容易对别人有所歉疚的自己，在面对游斐然的时候，一点都不。

　　“很累啊，三千米，要围着操场跑七圈半。”和想象中差不多的回答。

　　江陆离的回答明显没上心：“是很累，得辛苦你了。”

　　午后的风穿过树梢，在经过操场前有片单独的篮球场，不过此时，没有旁人，风和阳光肆意享受这片无人之境。

　　身旁的人，还是少年心性，看见空着的篮球框，便忍不住投篮。隔着三五米的距离，踮脚、后仰，手里的球像流星划过，精准地穿过球网，落地，骨碌碌滚走。

　　游斐然捡回来，抱在怀里。

　　像刚才投篮那样自信的、张扬的，他转过头，笃定地和她说：“不过，我肯定会拿第一名。”

　　他太耀眼了。
　　耀眼到，江陆离只会看着他，接不了他的话。

　　游斐然露齿一笑，干净的、灿烂的，又是执拗的、不容拒绝的，他说：“所以，你一定要来看，一定要来。”

　　真是傻瓜。
　　长跑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人累得像狗一样喘气。
　　但是根本无法拒绝。

　　因那样美好的场景，后来连梦也不曾再梦到过。
　　午后，阳光微晒的篮球场，穿校服的十七岁少年。
　　模样好看的，神色骄傲的，言辞恳切的，邀请她去看自己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