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的谎言献给你》归川

2、2

　　十六岁的时候，就像老师同学印象里的那样，江陆离是个好学生。

　　成绩好、性格也好。成绩好自不用说，性格好主要体现在，不会拒绝人，好说话。

　　明明要忙着准备期末考试，但班主任让她筹备本学年最后一次需要评比的黑板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完全没办法说出口，于是变成了默许。

　　和她一同参与的宣传委员，板报做到一半，因为和朋友约好了要溜出去看欧洲杯，所以留下了江陆离一个人。也不是没问过她意见，但问没问也没什么差别。

　　虽然身任班长，但谁都知道江陆离不是会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而且这种情况，只要和她一说，她只会让对方注意安全，然后自己默默承担接下来的活，并且可以完成得很好。

　　根本不用让人担心。

　　所以就没人担心，一个人做板报做到十一点才完成的江陆离，要怎么回到家中。

　　所幸，她家离学校不远，走二十分钟就能到。
　　不幸，今天回家实在太晚，有一段小路的路灯全熄掉了。

　　只要早走半小时，路灯都还亮着呢。
　　只要同学没有走，她也不至于留到这么晚。

　　算了，终究是怪她自己，明知道自己怕黑怕得要死，甚至从来不敢关灯睡，今天竟然也没提前带上手电筒。

　　是了，怪她自己。

　　怎么不能自己协调好时间，如果早点做完作业，板报不就能提前做完了吗？

　　画板报的时候怎么不能再快一点，说到底，还是能力不够，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还有，为什么一定要怕黑呢？又不是小孩子了，怕什么黑啊。都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之说，黑暗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

　　为什么要这么胆小、无能、蠢笨？

　　真讨厌。

　　讨厌这样的自己。

　　讨厌自己。

　　江陆离，你是个废物吗？
　　江陆离，你好像个垃圾啊。
　　江陆离，怕黑都能哭，你干脆为了怕黑去死好了。

　　江陆离在同学老师面前一句脏话都没讲过，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乖乖少女，是从来不会指责、怪罪其他人的好班长。
　　但其实，她根本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小天使。她总在一个人的时候，这样痛骂自己，所有的脏话，都对着她自己而已。

　　江陆离，你就是个烂东西！
　　江陆离，你活着没有任何作用，连呼吸都是对空气的浪费！
　　江陆离，真希望你死了算了！

　　骂到后面，几乎咬牙切齿，放大声音，以此抵御住黑暗中带给自己的恐惧入侵脑海。就算眼含着泪，也不肯让它掉下来，即便是独处，也不能接受自己懦弱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这也是江陆离。

　　“闹什么闹啊？最烦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不知道跟谁学坏的，大半夜也不回家，动不动吵架就要咒人死来死去的，没爹妈教养啊！”

　　巷子中间某幢二楼住户推开窗，睡眠浅被吵醒的中年阿姨探出头，眉毛倒竖，怒目而视。

　　光照过来，江陆离下意识后退，想要缩回一个人的黑暗。
　　却踩到了别人的球鞋。
　　踩得有些重，但那人没吭声喊痛。

　　那人同时避开身体微微后仰的江陆离，走进光里，毫不避讳地抬起骨节分明、细长白皙的右手挡住被光猛照到的眼睛。

　　光从指缝流泻出来，映着他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睛。

　　声线很干净，很好听，不像是会以这么不耐烦的语气回怼的人：“阿姨，她是骂着您祖宗了吗？没有的话，您可不可以小点声，不要吵到附近的邻居，别人会觉得您没爹妈教过，也没儿女可教。”

　　他站在光里，没站得很直，一只手挡着眼，另外一只手提着装满可乐、零食的袋子，大概是刚买完宵夜在回家路上，就这样安静地跟在江陆离身上，一声不发地走着。

　　不知是出于淡漠，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没有打断她的失态。而是选择，当自己根本不存在。

　　直至同样被光照到。

　　比起被不认识的女人辱骂，更让江陆离惊慌失措的是——她想起了他的名字。
　　游斐然。

　　在此之前，江陆离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
　　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成绩还可以，但远没有她那么好。
　　下课的时候，会有很多女生为了张望他，而堵在教室前后门。
　　但游斐然通常不会出去，他喜欢趴在课桌上睡觉。

　　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

　　不对，好像有一次，就在上一次月考，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考英语，游斐然挨着考试铃声进来，还忘了带2B铅笔填答题卡，最后是找她借的。
　　甚至忘了还。
　　但江陆离也没有找他要回来。

　　江陆离从不主动和人产生交集。

　　她不想要别人过多的了解自己。

　　害怕被别人发现真正的江陆离是什么样的。

　　但是，被游斐然发现了。
　　被一个和她同班，而且还要继续相处两年的同学发现了。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怎么和别人说她呢？会嘲笑她吗？会看不起她吗？会揭开她在人前的伪装吗？

　　在此之后，江陆离偷偷观察了游斐然很久。
　　他的表现完全是没事发生过那样，如同当晚他若无其事从江陆离面前走过，从头到尾都没叫过她名字，好似他没注意到江陆离这个人，他根本不认识江陆离这个人。

　　唯一能探听到有关于当晚的消息，是从那个本该和她一起做板报的同学口中说出来的——
　　“游斐然这小子，看球的时候说要出去买点喝的，两个小时都没回来，后来我们都在网吧被老师抓回去了，就他逃过了一劫，真是命好！”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同学被一罐冰可乐砸中了头，等他捂着头大叫一声回过头，只看到游斐然揉了揉手腕，眯起眼睛作威胁：“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事。”

　　但江陆离仍不放心地继续关注了他一段时间。

　　比如，游斐然在小课间不喜欢出去，但大课间、午休时间、放学后都会出去和朋友打球。多半是打篮球，偶尔也会踢足球，打完球之后还会做很久的拉伸，然后趴在学校栏杆上盯着校外发呆。

　　比如，游斐然有很多朋友，但他却更喜欢独处。吃饭的时候是一个人，放学是一个人回家，有事没事也是一个人，戴着耳机趴在课桌上，睡得很安静。

　　比如，游斐然虽然看起来总是副冷漠不羁的样子，但他不张扬、不惹事，作业也都会按时上交。只是不一定全是他自己做的，如果交上去的字是用0.5 mm粗的深蓝色的笔写的，那就是他自己写的，其他颜色肯定不是。

　　因为江陆离通过观察得知，游斐然只用那种粗细程度的深蓝色的钻石笔。

　　江陆离有怀疑过他是不是只有那一支笔，不过，随便呢，那和她没关系。
　　游斐然不喜欢聊八卦、也不听八卦，那意味着他更不会把她的事和别人说。
　　不管他怎么看她了，他不和别人说，已是万幸。

　　江陆离勉强放下心，便不再如之前过度关注游斐然，她要忙的事太多了，兼顾不了游斐然。

　　最近班级改选班委，班主任和她谈过，她成绩很好，是难得的好苗子，至于班长的事务如果难以兼任的话，可以换别的同学。

　　江陆离亦知道，她的精力有限，她接下来还有个校外的英语演讲比赛要准备，再之后，学校里的奥赛班也要开始了，她肯定要参加的。

　　继续当班长的话……大大小小的杂事，确实会让她分心。而且她还有校学生会里的职务，不当班长也无所谓。

　　所以，也就放弃了这一次的班长竞选。

　　只是没想到，虽然她退出了竞选班长，但在唱票的时候，还是很多次地听到了她的名字。

　　其中有一次，唱票的同学举着字条叫出了“江陆离”这三个字，突然很惊讶地“咦”了一声，将折起来的字条全部展开，一字一顿念到——

　　“为什么最近不看我了？”

　　全班愕然，目光全转移到江陆离身上，这纸条的主人和江陆离什么关系……哇，不会连江陆离也会早恋吧！这样的想法使全班沸腾起来，连班主任也一时愣住，没有控场。

　　江陆离才不想让别人看她热闹，她行得端坐得正，做出的惊讶比大家只多不少，无辜的样子让大家顿时明白——
　　这和她没有关系，也许是别人只是随便用了张提前写过字的纸，就算真和她有那么几分关系，也只是别人单恋她，江陆离本人毫不知情。
　　谁都相信，江陆离不会和偷看啊、暗恋别人啊扯上关系，这是江陆离带给他们的固有印象。

　　没有热闹可看，大家不再关注，唱票继续。

　　不过，风口浪尖过去之后，江陆离从选任班委的纸条堆里找出了那一张害她差点出丑的纸条。

　　用0.5 mm粗的深蓝色的钻石笔写的。

　　用笔的主人写字很重，几乎力透纸背，很认真地写——

　　江陆离，为什么最近不看我了？

　　以委屈的口吻，在质问她，为什么突然不关注他了呢？为什么不了呢？为什么呢？

　　江陆离攥着那张纸条，握在掌心里，觉得手心在发烫、冒汗，好像她正藏起了一颗炸|弹，她的目光不由得去追寻这张纸条的主人。

　　课桌上的少年难得没有趴着睡觉，他正戴着耳机在听歌，长长的白色耳机线在校服前晃了又晃，他同时还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着什么，用的是一支0.5 mm粗的深蓝色的中性笔。

　　不知道为什么，他垂下的眼睫眨动了两下。

　　似有感应般，抬起了头，向江陆离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一眼万年。

　　不知道为什么，江陆离看着游斐然，想到了这个词。
　　再没有别的形容。

　　她看见游斐然的那一瞬，就是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