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小记》小远的裤子

1、只有一章3000字

　　一个上身防水运动外套，敷着尉迟宝林脸谱，连衣帽将头裹着，前沿直到面具眉梢的男子进了锦里一茶馆
　　那茶馆借着三国的招牌办的风生水起，合了这汉中古都，蜀川雅韵的风貌，深棕色的木质楼阁作为底景。他低头循着这青石板的砖隙，脚底刚好滑过一截低矮木门槛，便进了茶馆。茶馆呈三面雕楼包合布局，中央庭院上有个铺了汉白玉色底暗红环形刘波纹饰毛毡的戏台，戏台两侧是木制红漆长兵底架，上面杵着暗灰锃银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丈八蛇矛，龙纹红缨枪……他透过尉迟面谱，看着这些现代冷兵，只供来往的人潮一一照相，不禁一阵历史的悲凉。即使他有了面具，在人群中依旧埋着头，面具藏着真相，埋头藏着虚假，直到有一两个人注意到他，或是被他黑白的面谱惊吓，或是盯着，像被勾魂似得盯着；当然，他最喜欢埋头时过来一两个小娃子，最好他们在他的阴影到来的一刻猛地一抬头，惊愕！惊愕着掐了旁边的大手，面具上是上拱形的红唇，面具下是上扬的嘴角，有意思。
　　到了主楼的下方，他抬了头，看着扁上行楷着——忠肝义胆，他忖度着，觉得不过衬景之作，好体现什么个英雄三国。他从右侧楼梯押着木板声上楼，十分喜欢这吱呀作响的音色，因为前人的曲谱，什么宫商角徵羽都不曾流传了，现在只有这吱呀木板音和古人一样是他这浅薄的人能做出的旧曲。
　　到二楼，脱了帽儿，脸谱总算是全现于人，黑底白描加以倒钩红唇，五粉辦梅落于眉心，是个英雄，鲜有人知吧，至少他自己也是看了缘分买的，后才知这是何人，扫了下布局：楼廊空旷，不时一二店小二端茶送水，右方走道排卧着灰红磨漆方桌和靠椅，且其尽头一先生端手捶背望着瓦檐滴不成流的雨。左方楼道倒是冷清，毕竟是包厢隔间的处所，少是步伐，却有游人依靠着这古朴的嵌红槛栏装弄自拍，终究换来他面具下一不带声的冷笑气息。愣愣的他看着被楼台镶边的蓝天，直到身旁站了个小二方回过神来。那是个女小二，上是藏蓝底描白碎花右襟七寸袖半身麻衣，下是黑布八寸围裙，面容白俏，颇合意境，且见了他的面具微放大了瞳眸，做个吃惊的笑口。她问道：“您好，是喜欢热闹的座位，还是安静些的？”“安静的，安静的”他不带犹豫。于是她伸手，用余了的剩下三寸皓白细藕臂示意着，捻着无声步在他右前方带路，将他送到前台右方后行的一条走道。走道大约一米五宽，细长细长，空荡无人，尽头看得清晰——白壁下坐着一个消防箱。昏黄色调的光落在延伸到尽头的桌椅上，两旁以同顶高黒木玻璃书柜为壁，藏书满架，可惜上了锁，但透过玻璃看到这脱皮的书脊也宽慰许多。他挑位子坐下，楼道里就他一个客人，脱了脸谱，正盖在桌上，女小二递过来菜单，上头有粉面，茶水，小吃。他也不带思忖，就翻到茶水，绿毛峰，盖碗茶，铁观音，乌龙之类，皆是二十到四十的价儿，上回他去黄龙溪的茶馆试了绿毛峰，那次是二十八，算是便宜的茶价，谁知一次去郊区闲晃看着一个篱落农庄外挂着白板，黑墨笔写到：内有茶水，绿毛峰3元……直到虽茶馆里买的多是服务和气氛，但这差价太大，也无心再饮，于是便问那小二：“你给我推荐个呗，我才来，也不知道什么。”小二弓腰下来看一下，就柔声道：“这个吧，盖碗茶，四川特有的。”他并不知什么便应了。且地方安置了，方忽问：“洗手间在何处？”这家伙倒是憋着在锦里晃悠半日，景区人多，景色也好，洗去大半尿意，这会儿子可以名正言顺去个僻静的厕所，尿意便涌了上来。小二说道：“就在这再靠后的走廊里，出了这个廊左拐。”他抽了张纸便转身，迈一步脚又回问：“我东西放这儿不会有事吧。”小二回：“额，这个，还是我帮你拿着吧，你出来了就到外头找我。”他放慢速度思索着，把面具塞进包里，递给了她，他担忧这个僻静的位子被人占了去，多一个人都是闹心的。
　　匆匆回来，到前台方见了那女小二提着他包在与别人说笑，他便穿过那客人忒出来的凳子靠上前台，说：“我来吧我来吧，谢谢”拿回了包，正好也先结账。付款用的是支付宝，倒是有点时间和女小二聊几句闲话。他瞥见一个正在送茶男小二穿的是土色米白襟麻布半衣，下方也是黑布围裙。“你们这儿服务员的衣服真好看”他话语轻柔。“不好看？”“不！好看好看，是店里配的吗，真好，改天我也来打工了。”她掩手嗔了一笑。“不，衣服是我自己的。”他赞赏着打量她的半衣两秒，笑一下，回头问了柜台，已经结账了，便回到他的位子去。
　　走道僻静，他捧着自带的书，也跟着馆里的音响哼“叫阴天别闹了”“天青色等烟雨”“若流芳千古，爱的人却反目”……都是他喜欢的，虽说并不和他心里所想的是古曲，却也是适合的调子。女小二端茶来了，她屈下腰身，右手托盘，左手抬着盖碗茶的底送至他面前，他望望，低吟一句：“谢谢。”她微微点头撤下了。他第一次享用盖碗茶，这种幼时古装剧的记忆扑来了：那铁齿铜牙纪晓岚里三人对饮；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皇上在类似的茶馆里拨茶品香；红楼里丫头送来吃茶小姐们轻柔的臂袖遮掩羞容……如今茶摆放在他面前，他也挺了腰板，双手从桌上捧递盖碗茶送到自己面前，托着茶底儿，掀起瓷盖儿拨弄了两下，虽说不解其意，到觉得自己有文化起来，轻轻吹拂，将瓷盖儿斜前方上翘，留一个月牙儿口，便靠上嘴，茶还未倾到嘴里，倒是先嗅到了茉莉的清香，是刚摘下的新鲜，就像婵娟下月白丝薄长袖舞裙掠过的芬芳，更像她的面容——眉檐中分盘发下一双长睫褐瞳，细鼻梁滑至人中，一唇樱桃艳红嘴，鹅蛋上双腮嫩粉。仿佛的年纪，竟是出了不同的人，仿佛的年纪，不同的也在了不同的角儿上。她一直看着他饮完第一口，便问：“还行么？”他八颗皓齿露出，胜过一切赞美。他问：“你一直在这里吗？”“不，假期来这里兼职的”“好勤奋啊，我假期都是出来浪的，真是佩服你都能自己挣钱了”他心里念到：同样的年纪，人家在生计，而我还在挥霍……“你戴那个好炫”“是嘛，我也这么觉得，好玩儿。”“那你要加水了就叫我。”于是她前举着托盘小碎步走开了。“这女生，有意思。”没别的，也许一个人出来过于警惕，偶尔碰了个能说说话且不是因为买卖的太少，觉得有些开心。他端详着这盖碗——清月白色，杯中底部一支青花描边白荷和盖儿上相同的白荷呼应，简约古风，何必繁杂。掀开茶盖放在边上，从褐黑色木桌面上看去，茶碗里冒出的青烟就似袅娜的伊人，颇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他伸了脖子往杯里看，透过草色的茶水，下方铺着钢笔尖儿大小的茶叶和五辦茉莉两朵。他听着那渭城朝雨浥轻尘的阳关三叠，迷蒙迷蒙，想起自己还带了书来的，就拿出来翻阅了。
　　约有半个小时，想事快午间了吧，那女小二竟跑来，悄悄与他说：“我告诉你呀，你如果饿了，就去外面买东西带上来吃，这里我觉得有点坑。”“谢谢，知道了。”她又小跑着走了。他哪里吃得下？一句话已经很是暖胃了，于是思忖着，留点什么给她，他当然是有勇气问她什么□□或者微信或者手机的，但他来这地方寻得是古，不想和这些现世的庸俗有过多纠葛，如此问法岂不是耍流氓吗？庆幸他自己是个纸笔不离身的人，于是从日记本上完完整整撕了一页，用他自以为还可以的钢笔行楷写下：

　　藏蓝碎花如梦蝶，茶馆小地似故园。白肤红唇恐羞月，粉腮褐瞳隐此间。蜀地自古出秀女，何日再会汝芳研？只恐飞鸟各投林，人自散去不相见。 谢谢你好心的提醒，我一人来此读书，处处提防小心，不善言辞，我是畏人的，但你的亲切实在让我感动，故写这封信。如果可以，交个朋友，我的□□是……

　　石江离

　　某年月日

　　写毕，他把纸好生折上，把背面无字的翻来，写上：

　　给藏蓝碎花衣的女小二

　　然后等着她过来，或者离开时交给她。

　　他又沉入一个人的世界，揣摩着今天形形色色的一切，偶尔冷笑，偶尔失落，偶尔叹气，偶尔……他睡着了。趴在桌子上，手边是未上盖的茶，烟淡了，淡了，了了，还有那平放的面具，可以唬着任何人，就像凶神恶煞的门神，就像他自己，那样善于伪装。

　　渐渐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从沾了唾沫的桌子上依腰爬起来，才发现原来右排书架中间藏了条楼梯，有人可从那儿直上来。一家子来了，在他前方的桌椅上入座，大人攀谈，小孩儿高呼，破了界，他醒了，也开始烦躁，前望去不再是空无一人到尽头了，于是他抬头，笑了。
　　于是他抬头，笑了——他看到近四五米高度上的顶儿，那是暗蓝色白碎花底木制正方镶边阳镂，灯从两旁打出来，昏昏暗暗聚焦在中央，就是中国化抽象主义，是美的。于是就这么仰头仰头，后脑勺扣着木椅，吊儿郎当地翘一个二郎腿，木木地看着，思想停留，时间却还在走着。
　　四点了，该走了，及时他很想留下，可他终究是要离开，离开，为了还能赶上一出川剧；离开为了留给她一封信。他开始寻找，希望亲手递交，在外头喧嚣的桌椅间游移，左右走廊，庭院楼底，他自己都烦了在人眼前晃悠，于是只能麻烦前台帮忙转交“请帮我给一个穿着藏蓝色上衣的服务员，一定啊。”“一定，一定。”其实他听出了他们忙碌的敷衍，也有一丝隐忧。从信出手的那一刻，就期盼着今晚，一小时后，十分钟后，他刚出门槛后就有好友申请的提示。回到座位上，带上面具，掀上帽子，离开。

　　这时候是阳未去，阴未至，家乡的这个时间是有日月同辉的景象，可他被拥挤的人潮混乱，微低头穿梭着或停留或慢行或摆样的，有时有几个调皮的注意他，就扯他的背包，他没有回望的空间，继续走，走出锦里。

　　后记：我拍了所有，却唯独没有你

　　我可以忽略所有，却不能把你忘记

　　没有什么特殊的

　　只是浮萍的偶遇

　　后来就又各自分离

　　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

　　都仍在蜀地

　　天涯安好

　　人各有命。

　　什么都是真的，他是假的，文章什么都不如实景，只有他是如画的。他也许还会继续，一个人，漂泊在汉中，你可还想知道他，有多么孤独，有多么自找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