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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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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是秦府最东边的一个角院。
围墙外面不是山林或道路,而是另一户人家的后院。
京郊别院那道与邻居共用的墙,隔在两个大花院内,平日若非靠近院墙,生活上基本互不打扰。
但如秦商所言,京都寸土寸金,除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百姓能在贫民窟外有方寸之地已是难得。
秦家算是大商户,东苑也不过有个四方的小院子,大小不足两间房屋,故与那道外墙隔不了多远。
从飘进耳朵的清晰谈论声来判断,这邻居家应该也住得紧凑,仔细听上一会儿,已知那户人家的妻妾因祭祀的一个猪头闹了口角。
希望待会儿动起手来不要往这边丢砖头。
不知这算不算是听墙角。
虽比不上别院听琴的高雅,但也能听点八卦丰富娱乐一下无趣的生活。
“姨娘,主屋里什么都有,连热水都在炉子上温着,您先与小姐进屋稍作休息,我与刘嬷嬷去厨房看看。”小毛语气轻快,水润大眼中难掩喜悦与满足。
能回到秦府,她总归是高兴的。
再则,大爷如今对主子的宠爱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家哪个姨娘能有个独院?
就只她主子一个!
“先把猴子的小床安置好,被褥铺一铺,再各自把床收拾好,按林妈说的时辰铺床,今后也睡得安稳些。”梁辛叫住走得快要蹦跳的小毛,抱着刚叫醒正迷糊着的女儿进屋了。
到底是秦府的丫头,规矩都是根深蒂固的,这么快就改口叫刘嬷嬷了。不像她,刚才一个不留神还是叫了刘婶。
称呼长者为“婶”,怎么就不可以?
“是,姨娘,那我去通知大家。”
小毛微微屈膝行了个有点陌生了的礼,兴高采烈地蹦开了。
主屋不大,不带相通的耳房,只开了正面一道门,前后都有窗子。屋内一角摆了张雕着“青云直上”图案的拔步床,脚踏像是特制,加高加宽,大概便于伺候的丫头值夜。
除了那床,还有一张不足一米宽的卧榻,铺的锦垫上摆着红木小方几,几两侧另有松软蒲团。
小猴子就是被扒了衣裳扔这榻上的。
从清醒那刻就闹着要她的串串,但因搬家收拾的细软压在箱底,暂时没功夫取出那条碧玺,于是就哭开了。
这一哭不知为何如此歇斯底里,平常的做戏劲儿都没了,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把梁辛心疼坏了。
这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孩子不喜欢。
她边哄边翻箱倒柜,好在行李不多,很快就把那包金银玉器都摊在了女儿面前,任其抓着把玩。
“姨娘,小姐怎么了?”
小毛听到哭声匆匆赶来,李勇跟在她身后也跨步入了屋子。
他的视线扫过半瘫在榻上的梁姨娘,心中暗自叹息起来,最是注重规矩礼仪的主子,究竟是如何忍受的?
“要么路上没睡够,要么不喜欢这地方,撒娇要串串玩呢。床我来铺,你先哄她吧,不然隔壁还以为咱们虐待孩子。”只不过是翻个箱子,梁辛就累得筋疲力尽,背上都出汗了。
刚听过隔壁的动静,她可不敢让这小魔音去回馈邻居的戏剧。
“姨娘没事吧?是受了寒吗?可要请大夫来瞧瞧?您的脸色不好。”细心的小毛发现主子情绪与状态皆是不对,十分忧心,便用手肘捅了捅李勇的腹部。
她们初来乍到的,正需要他的关照。
“若姨娘身子不适,我去回过大爷,再请四爷的大夫先过来看看,他那里不缺药材。这大过年的,外头医馆都闭了门,怕是不好请。”
李勇瞪了瞪气焰嚣张的丫头,态度恭敬地表了态。
“不用不用,我就是昨晚没睡好,缺觉而已,待会儿铺好床睡一觉就没事。你怎么来了?”
梁辛一骨碌坐起,整了整躺乱的衣物颇为尴尬。
昨晚几乎整夜未睡,早饭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大概是低血糖犯了,躺下就晕乎乎的不想起。
“爷不放心你们,差我来看看有何需要。既是累着了,姨娘就歇着吧,我来哄小姐,其他什么活儿让丫头去做。”李勇说完这话,转身出门去拎那黑鸟去了。
他觉得有那只“救命”在手,小姐的心情瞬间就能雨止转晴。
小毛眼疾手快地将那生辰玉牌从小主子手中夺下,并收走这堆物件中的所有玉器,叨叨着:“姨娘怎把这些易碎的也给小姐玩?小姐这一阵子正好摔东西呢。”
万一摔坏了,可不只大爷会怪罪。
“都是她爹惯出的毛病,真砸了倒好,让他感受感受溺爱孩子的后果。”梁辛掐了掐孩子柔嫩的脸,稍微定了定心。
那家伙会派李勇来,还是记挂她们的。
“刚才来了个丫头传话,说是李管家嘱咐,分给咱们院里的大丫头与小丫头们明日才搬过来,给小姐的狗也明日再送过来。”小毛见小主子止了泪,李勇又已走开,动作利落地边收拾床铺边汇报这怪异的事。
按理,大爷给的那些人应比她们更早住进来才是,毕竟是伺候主子的,哪有收拾妥当了才来的。
“今日除夕,该是让她们留在原处与亲友过年的意思吧。”梁辛微微蹙眉,料想那男人大致是考虑到,只让她们这个熟悉小团体一起过年会更自在。
她的紧张与不安,朝夕相处的他最是清楚,算他有点良心。
“梁姨娘,五爷来了。”
李勇引五爷进屋后,单手抱起小主子,另一手拎着鸟笼子,自觉避到外面去了。
小毛见状,拿了件厚重披风也追了出去,不敢轻易关注主子间的事。
梁辛望向那杵在门槛处不敢靠近的少年,见他双手僵在两侧,面色泛红,神情尴尬得极不自然,怎还有点羞涩?
什么鬼?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怎么看怎么怪。
她强打精神换了个位置,将靠近门的那边让给来客,才招呼道:“来坐吧,我又不吃人,不过你也看得见,暂时没东西招待你。”
秦小五扭扭捏捏地挪步,视线一直落在她身旁的方几上。
“我……我是来寻大哥的……”
好不容易挪到榻前,他挺直腰背坐了半个屁股,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女人,搓着拳头后悔自己找了个蹩脚借口。
梁辛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天生男生女相是没办法,但把儿子的性子养得比个姑娘还娇羞别扭,就不太乐观了。
换条裙子就比她更像女孩了。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今日你们家不是要祭祖吗?大家都忙着,你怎么有空来串门?既然来了就大方点,直接说目的,男孩就要有男孩的阳刚之气,普通拜访而已,搞这么阴柔诡异做什么?你若一直是这样的性情表现,将来殿试时皇帝第一个刷掉的就是你!”
原本长得挺像模像样,若加强些运动,晒退那白润,举手投足拿出爷们的气概,出去就能迷倒大片姑娘。
不像现在,怎么看都是一副小受模样,浪费皮肉资源。
“你……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你如何得知皇上的喜好!”被人鄙视的秦小五略有怒气,可对着她又气不起来,“我是来道歉的,见面礼的事……”
是他有愧在先,刚刚强硬起来的态度,又渐渐弱了下去。
“原来是这事,你哥替你传达过歉意,不用放在心上,赶紧回去吧。”梁辛扯出自认最宽容大度且温柔的笑容,挥挥手赶人。
那小书童在门外探头探脑又紧张焦虑,必定是偷跑着来的。若是被秦太太得知,可不得牵累她吗?
才来第一天,她不想替任何人的行为背锅。
“我知你不会计较,当初就不肯收的,可我费心补了一件礼,大哥也不准我送,说等将来侄女出嫁再给添妆就行。”秦小五见其果真态度依旧也放了心,粗粗环顾四周后又一脸为难:“其实我今日来还有另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的疑虑曾问过长兄,可没问出个结果,疑惑就更深了。
这女人如此大肚能容,今日是否要算作谢礼说与她听?这关系到她们母女的生活,她必定是想知道的。
这般想着,望着她的眼中就满是期待。
“不知就不讲,日后非讲不可再来讲。是溜出来的吧,赶紧回去,你看书童快急哭了。”梁辛觉得嘴角有点僵,笑累了。
想不明白那些询问“当讲不当讲”的人。
你若有顾虑,说明还是不宜讲,而且自己都不知能不能讲,问一头雾水的对方有什么意义?
内容不讲出来人家又不知道怎么判断。
“可我觉得大哥一定不曾告知与你,咱们全府都知道呢,怎能就瞒着你们?”秦小五没等到如愿的答案,一时有些着急。
“那换个说法,你要想说我就听听,不想说就不要说。”梁辛收敛了笑意,掐着脸颊揉了揉,恢复面无表情。
她应付这么个不能得罪但不必恭维的人都累得很,秦商那家伙为了生意天天巴结应酬那些达官贵人,怎么会不累?
就这样还有心搞大改革,真是够了。
“我是觉得大哥不该瞒你,又对小侄女有所亏欠我才勉强告诉你的……”话都在喉咙里等许久了,哪能不说?秦小五给自己找好借口后,神秘兮兮地说道:“大哥当初要这个东苑给侄女住,家里是很反对的。”
梁辛挑了挑眉。
秦家不反对难道要欢喜?从秦商背上的伤口就知道这反对的力度有多大。
“就这点事你犹豫半天?”
看他那踌躇的姿态,最起码也得是一级绝密才符合吧,比如谁和谁私下有染下了个私生崽之类的。
毕竟是秦家,有重口味的家风。
“你当他们为何反对?”
秦小五不满对方的平淡,音调一转试图勾起对方的求知欲。
“凭我们母女这身份,还需要问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明白我们母女是全府的眼中钉,我们能住这院子是你大哥费尽心机又受了皮肉之苦才换来的,我们会关好院门夹起尾巴做人的,你快回去吧。”她懒得再描述一遍“自己”是怎么大胆违背家规怀上子嗣。
人人知道得比她详细的事,费什么唇舌?
“不是因为你是个姨娘!”
秦小五急得大了嗓门,随即又蔫了下去,“自然也因你只是个颇有心机与野心的姨娘,但主要还是因这东苑曾住过我祖母,据说她老人家得病后在此休养,也……在这屋里去世。”
叔祖父最是顽固,说长兄要一个姨娘与庶女住进东苑,玷污秦家当家主母的屋子,叔父们也极力反对。
那夜的祠堂烛火通明。
不知长兄是如何说服长辈的,只晓得他们一个个出来时满面怒意,而跪在蒲团上的长兄却面露笑意。
“接着说!”
直觉告诉她,这小子的话没说完。
梁辛早已背过秦家人物关系,知道秦商的祖母在他六岁时去世,她非常疼爱这位长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家伙的着重点都在府里的这几个,已经不在世的只稍稍提及。
在这屋里去世……在这屋里去世……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的无限循环。她可以致电前台说明意见,想退房或换间房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祖母去后,这屋子曾……曾发生了点……匪夷所思的事。”秦小五打量对方阴沉的脸色,不免有些后悔,可不说又憋不住,于是狠了心道:“咱们秦府人多屋少,你先前就与哥哥们的其他姨娘挤在一处,但这院子……却是一直空着的。”
即便长兄要怪罪他多嘴,他也无可厚非,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骗个胆怯女子住人人不敢靠近的院子。
反正他对这特立独行的姨娘挺有好感,比一板一眼的嫂嫂有趣多了,单是她弄的那些吃食都能让他馋好一阵子。
“你是说这屋子闹鬼?”
梁辛吓得浑身汗毛紧竖,表面却还是故作镇定,教育道:“鬼这东西就是拿来吓唬做过亏心事的人和你们这种胆怯孩子,半点都不科学。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听人说了也不能信,自己还到处宣扬,你可是要参与科举的,成什么体统?我这忙着收拾东西,就不留你做客了,走时帮我叫李勇进来。”
“哦……”
秦小五愣了好半天,应了一声就乖乖起身走了,可心中的惊诧简直难以言表。
竟有女子得知屋子闹鬼还能一本正经与人说理的,这不是长兄的行径么?方才她那副严厉神情都与长兄如出一辙。
莫怪如此得宠,她确有他人不及的长处。
梁辛一见秦晋出了视线范围,顿时一蹦三尺高地跳往门口,差点撞上正要进门的李勇。
“五爷说您叫我,梁姨娘这是怎么了?”
李勇疑惑地望着见鬼般的女子,视线落在她的赤足上时又立即移开,“便是烧了地龙也有地气,你怎连鞋袜都不穿?”
这脚真够大的,脚趾跟爷们一样根根都伸出来,难怪当初被其他姨娘耻笑她是个大脚农妇。
大爷怎看得惯?
莫不是被夫人恶心坏了,以至于饥不择食?
“这院子是你修葺与收拾的?”
梁辛一双大眼咄咄逼人,揪着对方的衣襟就将他拖了进来,“这屋子里的东西有哪些是原来留下的?尤其是那张床,一看就知道不是新的,是谁用过的?”
她虽被科普过多年,也曾挑战过几部著名恐怖片,觉得胆量不比男生差。
可经过莫名其妙的一次地震,她也算是当过“鬼”,并且让猴子娘“鬼上身”,还霸占了这躯壳。
她能不信鬼么?!
如秦晋所言,秦家都挤成那样还空着这么个院子,那么当初发生的闹鬼事件必定异常恐怖。
想想都该是真切到令人心惊胆颤……不然有必要荒废掉一处不小的院子?
“院子是我堂兄安排修葺打理的,他做事严谨从不马虎,您有何不满可说与咱们,爷嘱咐过可随你心意。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不是原来留下的,但确实也不是新打的。”
李勇只当她恃宠而骄,为这些旧物件发脾气,心中不免替主子冤屈,语气就差了些:“给您用的这些床、桌、椅都是大爷屋里搬来的,他是秦家长子长孙,所用之物皆用了上等材料,哪个能比得上?而那几个衣柜,是和别院里那两个同一时间打的,爷常年不在家,根本没用过几次,还新着呢!”
为了让出这些家具,爷都多挨了几鞭子,一个小小的姨娘还敢嫌弃?
早知如此,就该听堂兄的,劝爷随便打些新的给她。偏爷说小姐尚小,新打的有气味不说,还不够顺滑,会刮到孩子细嫩的皮肉。
谁料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不是他奶奶的就好。”
梁辛松了口气,完全没注意到身旁这位衷心的随从已变了态度,接着追问:“那你知道秦太夫人是怎么去世的吗?”
秦府没多余的空房容纳她们这伙人,换地方住是不大可能的。那么,只要不是凶宅,她还能硬着头皮逼自己住下。
大不了和小毛住一间。
“啊?”
陷入情绪的李勇有些懵,起先尚不能理解“奶奶”一词,直到提及“秦太夫人”才恍然大悟。
怎么突然转了个话题?
“啊什么啊?你这么迟钝你主子知道么?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跟着你主子做生意的?问你秦家太夫人是怎么去世的?病入膏肓么”梁辛的语气与目光满是嫌弃,不理解奸商主子居然会带出个愣子随从。
这不符合科学。
“太夫人是自缢的,就在那根梁上,众人皆知的事,大爷没告诉您吗?”李勇被贬得心中不快,指着房中央的一根横梁说道。
他怎么就迟钝了?
是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谁能跟得上她的脑子?就不信她跟主子也是这般说话。
不过主子睿智不凡,再刁钻也难不倒。
“吊……吊死……的呀?”
梁辛心跳如鼓,连声音都哆嗦了,下意识地再退一步,撞到了门板上,“那……闹鬼事件又是怎么回事?闹过几次?都……什么情况?”
虽然是青天白日,可在鬼宅聊鬼故事,心里也瘆得慌呐。
“大爷既不跟您说,自有他的用意,我一个下人哪敢多嘴?”李勇忽然发现这女子面色惨白,眸中具是恐色,才明白她先前的行为并非为旧物生怒。
是自己会错意了。
“你反正都多了好几嘴了,再多一嘴有什么区别?”梁辛又急又怕,在别院待得好好的,被骗来住个鬼宅,心情自然不好。
“区别大了!不慎被您套话,爷会罚我月钱抄话本,若明知爷想瞒还是被您套话,爷罚完还会将我扫地出门!”
想着自己即将被罚的下场,李勇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近来似乎读了不下十本话本,该是无法好好过年了。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您当我傻啊,您吓成这样,知道后必定转身就找爷的麻烦。爷让我来瞧瞧厨房是否可以正常开伙,刚才瞧见婆子在洗菜了,我先去给爷回话!”
李勇忽觉不妙,担心自己再度泄密,便脚底抹油,先溜之大吉了。
“小毛!小毛——”
梁辛无可奈何,只得把主意打到小毛身上,知道一半猜一半,会自己把自己吓死。
早知道就把秦小五那死小子留下来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