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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算命先生不是人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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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春水灾频发以来,张槐子从未觉得内心如此难堪过。
村内只要是稍有文化的读书人或是在玄学一事上颇为敏感的,多数因“蛟龙天降,无命受禄”接连离开。再者,由于西洋文化的流入,农村里的年轻人不免多了些想要读正经书不愿继承祖业的想法。
是以,一批批手捧书籍放下铁锹的年轻人顺应天灾离开了时间仿佛凝固了的荒破家乡,凭盗墓发家的张家村也不能幸免。
照道理说,祖宗靠墓穴吃饭流传下来的规矩应该是破不得的。偌大的盗墓村,总有年轻人愿意继承祖业或家规严厉的,奈何邻里间往往都会存着些小恩小怨,更何况一整个村落?
张家村自古以来便规定女孩儿不得读书下墓,看家守业才是根本。这不,那些接触了新思想的女孩儿一个个跃跃欲试,你说村长他不愿?那便集体闯出去!
张槐子仍记得那天夜里,他站在离村最近的山头上,看着好几里的火光自村子蜿蜒而出。那一夜火光逼人呐!年轻人毫不犹豫地走了一批,留下了不舍家业固守成规的老人们。
张槐子也溜得早,他和村里人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他的父亲是个外来的教书先生,他不仅从小习得掘墓技术,更是懂得些许洋文。大抵是从小听父亲讲述外面世界听得多了,张槐子心思也比较活络。
早在村里沿用原来几条倒卖文物的线路的时候,他早就自己偷偷联络起了其他暗线。这不,蛟龙天降水灾频发,也是他从自己的线内找懂行的人得来的消息。
张槐子的父母曾因村里一场风波逝世,他一个人走起来倒也轻巧。家里该清的文物寻人来拉走,只留下点合眼重要的,便背着包袱上路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蛟龙酿造的灾祸,几乎是让张家村灭了。
张家村内一些人家人丁兴旺,大家子总是存着些值当的金银铜兽字画的。哪怕是小户,每家每户清出来,也是有上千斤的。
自父母逝世后,张槐子就对村子彻底冷了心。可再次望着那冲天的火光结队流出,震天响的念经赶路声声不绝,张槐子还是忍不住两行清泪流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啊,就这么毁于一条龙!
说起这“蛟龙天降,水灾频发”之事,一开始他是听玄学先生善意的告知。先生说,他最近有难,最好离开家乡一避。他当时用心记下了,却没想到灾祸来得如此之快。
一个月内,村中的孩童莫名淹死好几个,哪怕长辈警告了孩子们不准去河边,仍有孩子在下雨时跌倒进小水洼中这么冤枉死去了的。
张家村几乎家家会盗墓,当然盗墓的也分功夫高低。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大多是墓冢排位走向开棺忌讳,与玄学一事不怎么搭边。哪怕碰上了诈尸阴邪的,那也有固定的一套解决方案,克制住能苟活就成,并非道士僧侣降伏超度之流。
故而张家村真正懂得排卦推理的师傅极少,掘墓与修行相互悖逆,不可共之。待村内人去请有声望的先生前,年轻的女儿们倒是率先跳了出来,想要借此机会跳出既定的命运。
由于吃老祖宗本的关系,张家村素来不贫。虽与外界接触不多,但该有的联系是不断的。女孩子们自小了解的不少,故意把孩童惨死一事夸大了许多,纷纷站出来说要离村。
原本离村之众寥寥,哪怕小的想走,老的依旧岿然不动。奈何这蛟龙也真是给面子,张家村不仅枉死了几个孩子,村子还接连被大水淹了好几次,祸及祖坟,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无人幸免。
事儿出的多了,大伙儿也就纷纷开始相信了。加上年轻人走了一批,请回来的先生又说张家村将有大难——原本村内靠吃坟墓便是损阴德的,大难更是少有功德可消,愣是吓得村内无人敢留,只余老村长频频叹息。
此刻,张槐子窝在草丛里,翻来覆去脑子里循环播放着的,便是方才看到的村子离散一幕。几天前他还会做噩梦,梦见祖辈们对他的破口大骂。如今尘埃落定,倒也无梦相逼。
张槐子冷笑着安慰自己,他的父母折在村子里,难不成他还大公无私地劝着帮着?那恐怕他自己都走不干净。只是古村落败,他心中到底有些不忍。
成群结队的火光一边撒着纸钱破路离开,一边烧着晦气难消的古物,简直像一场灾难大逃离。
张槐子琢磨着,觉得有些困顿,又有些冷。他裹紧了身上的厚棉袄,朝手心呵了几口气又搓了搓。
他独自一人提前悄悄溜走,又忍不住偷偷来看,自然不好走大路,唯有翻山越岭。可惜人在山上吧,夜里生个火他怕引人注目,真是比在墓里过得还不如了,起码墓里有机会还能生个火啊!
张槐子缩了缩脖子,努力蹭着棉袄想要将脸也裹进去点儿,他动作着,忽然身体一僵,整个人像是悚住了。
荒郊野岭遇孤魂,张槐子起码是个盗墓的,自然对此有所准备,然这阵仗……
三更半夜的大山里,突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窸窸窣窣声。张槐子瞪大了双眼想要瞧清楚究竟碰见了什么,他梗着脖子望了半天,只见远处几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一闪而过,带着兽类的锋锐,很是诡异。
莫非是狼群?张槐子这下可真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直乱跳。他可从没听说过家乡附近的山上有狼群存在啊!不过最近奇怪事发生多了,张槐子倒真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了。
窸窸窣窣声响了好一会儿依旧不消停,远处渐渐有幽然的鬼火闪现,像是某种仪式的结界,和下方的村子迁徙形成鲜明的阴阳对比。
张槐子一边犹疑一边担心受怕着,他半点儿也动不了,仿佛被人定了身。他使劲想要伸出手摸摸脖子上挂着的玉貔貅,那是他第一次下墓时爷爷给他的,说能辟邪,防鬼上身,可惜他仍然浑身无力动不了身。
这……难道不是狼群,是阴兵借道?
张槐子把他会念的咒都念过了,没啥大用,毕竟他不是干这行的。盗墓嘛,主要讲究手脚功夫好,几个咒语还是他交好的先生教他的。见自己无力回天,张槐子索性瘫软着,瞪着双眼等待接下来他自己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张槐子觉得简直有他半辈子那么长了,他猛地发现四肢渐渐回力,耳边居然出现了女人的温言软语。
“这夜路走了多日,都过了秦岭,也不见那头龙的踪迹,看来真是要赶到辽东半岛了。”女人的音色清冷,捏的是吴侬软语,说出来有种若有似无的撒娇意味,仅仅一听,张槐子的骨头便一酥。
今日莫非他张槐子就要折在这荒郊野岭的女鬼身上?一定是背井离乡的报应。他的后背早已被虚汗浸湿,仿佛大病一场回光返照。
“小茉莉莫不是还想偷工减料?”女人的话音落后,顺其自然地接了个温润如玉的男声。
张槐子这下反应过来了,难道是人?过来解决蛟龙之事的?他顾不了几乎抵得上他大半家产的包袱,跌跌撞撞地奔出去,想要认一认,缓一缓他心中莫名的惊惧。
张槐子快速跨过层掩的草丛,乌云蔽月,树影幢幢之下,乃是千百只狐狸排成一线,老少皆有,颜色参差不齐,集体安静地翻山越岭。
队伍的后头,却是站了一对男女。男子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瞧不清楚,他身着暗色长衫,手中抱着一只黑狐,他的指节纤润修长,上头套着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看起来有些年头。
张槐子又将目光移到女子身上,恰巧半遮月光的流云散开了些,些许亮光打在女子光滑白皙的侧脸上,他几乎倒吸一口气。
女子年龄不大,还是青涩的年纪,长得却是真正的绝色。哪怕她面色冷淡,依然挥之不去眼角自然而言流转的清媚之色,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若不是女子时而做出些大刀阔斧的怪异举动,张槐子几乎以为他见到仙人下凡了。
不过也没规定仙人一定要优雅,也许是他多想了说不定。这女人,长得跟画本子里描述似的,也不大好,半夜里撞到怪吓人的。
张槐子独自猜测着,不觉间两股战战,打起了哆嗦。
他想起了小时候村里老人所说的精怪上身还有保家仙的故事,所谓保家仙,多数是黄皮子狐狸清风烟魂等精怪灵体,一般不会轻易迁徙,如此浩荡的阵仗……难道那条蛟龙真有大能,逼得保家仙也难以生存?怕是连墓地的厉鬼,都要再让三分。
张槐子瞧着,茫然间觉得恐惧已经离他远去,内心皆是对家乡土地的无奈焦虑。天人交战中,那对男女似乎瞥了他一眼,然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也不记得了。
昏迷前,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期间,听母亲边补衣边唱着,“有狐绥绥,在彼淇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