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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虫与柠檬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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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兮小时候的记忆里,总是在下雨。
或许是因为他格外喜爱那清凉的天气,记忆便像个顽皮的孩子只挑出了和它相关的碎片,一颗颗装进了时间封存的小瓶子里,在里面溶成一片清澈透明的憧憬。
而他那么喜欢下雨天是有原因的。
下雨天他不会被逼着到学校上课或是出去社交,而是可以趴在偌大的书房里,一本本地翻阅着自己惦念的书籍,撑起脸蛋看着玻璃窗上慢腾腾地流下几道晶莹的水迹。
他们家的书房很大,大到可以做一个图书馆,收集着各式各样从世界各地流传的故事名著,因常年堆砌在木质的书架上会有股灰扑扑的味道,可叶子兮很是喜欢。
他很喜欢,因为书堆散发着油墨和灰尘的纸页里,总会有夏生。
夏生是住在他们家的小孩。
准确来说,是园丁的小孩。出生于炎夏,便取名夏生。可有一天园丁不见了,只留下这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像是唯一留存过的痕迹。年幼的叶子兮并不知道他为何消失,只知道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父母牵着那还带点婴儿肥的小手带到九岁的他面前。
“夏生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母亲蹲下来,用包裹在毛线衣里面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小孩柔软的侧颊。“好好照顾他好吗,子兮?”
叶子兮点点头,有些新奇地打量着那张白净水嫩的小脸。或许因为比他小两岁,夏生的个子矮了稍微那么一点点,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看的小嘴紧紧抿在一起。叶子兮不由地看的有几分入迷,直到对方突兀地抬起清亮的目光,他才有些受惊地对上视线,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你好,我叫叶子兮。” 他伸出手,一开口便暴露出口中刚刚换掉的乳齿,还原了孩子该有的几分稚气。阳光似乎也被逗笑了,像个慵懒的小猫眯缝着眼钻进百叶窗门的缝隙,细数着两人的睫毛在上面爬过一层好看的金。
嗯,是暖洋洋的味道。
阳光镀过的下午,叶子兮脸上明晃晃的笑魇,甚至令人有些恐慌未知的未来—在那一刹那在他们的鼻尖却都是暖哄哄的味道。
夏生垂下剔透的眸子,慢慢地伸出一只微凉的小手。
然后被紧紧握住。
睫毛扑闪了起来。他抬头,对面两个亮晶晶在对他微笑,仿佛能盛满整个夜空的星辰。
*
叶子兮很喜欢家里新来的这个小孩。
他从小不乏朋友和圈子,他本就长得好看,家世又在当地算中上乘,自是有一堆人常年挤在他身边。
叶子兮对他们一视同仁:微笑,握手,交朋友—这是家里的教养教给他的一贯做法。
可或许人就是这般奇怪的生物,越是有什么,却反而更渴望没有的。对于叶子兮而言,他渴望的更像是一个私人的关系,只属于他、也只有他会知道的一个腹心之友。
夏生刚好符合。
不过叶子兮时常也很羡慕夏生。
夏生不用被逼着去学校,不用上各种琴棋书画历史文学的课程,也不用硬着头皮和不认识的陌生人去社交。他只需要管理植物房和园林里的花花草草,偶尔被差遣出去买个菜,然后剩余的所有时间便可用于在书库里消耗。
他本以为,以自己这有些执拗而骄纵的性格和夏生在他们家扮演的角色,他总有一天会生出厌恶或嫉妒的心理。
可夏生偏偏是个发不出声音的孩子。
叶子兮曾为这事叨扰过母亲,疑惑着自己的‘弟弟’是否是个哑巴。年轻的女人摸着他的头让他不要在夏生面前提起园丁的事情,轻叹着或许那孩子再也开不了口了。他那一刻分明在母亲眼中看到了悲伤;那沾染着青葱气味的纤纤十指抚在他脸上,格外冰凉。
所以叶子兮对夏生,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每次从外面回来,当他看到夏生静静盘坐在长廊的屋檐下,望着摇曳的风铃等自己放学回家时,心里总会抑制不住地柔软下来,蹦跶蹦跶的在地面踹起几片张扬的水花,撒丫子跑到他身边。
穿着深蓝色T恤的少年会静静地转过眼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比从男生那里赢来的所有弹珠都要好看。
叶子兮不说话,也就傻乎乎地冲人家笑。
最后这段沉默的时光会以夏生拿出当天藏起来的什么小点心而结束,毫无疑问先叫出来的是叶子兮。
然后某人会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抱住点心的夏生,跟只飞起来的小狐狸一样蹬蹬蹬地飞奔到书房。
嗯,书房。那是属于两个孩子的空间,像秘密基地一样的地方。
把湿鞋脱在走廊上,拉开扇门的话,扫过去一片是个光线黯淡的偌大房间,被高高的木头书架填满,地上是被擦得发亮的干净木地板,踩上去的话你几乎能看见自己脸庞的倒影。
嘘——屏气凝神的话,或许还能听见那两个小小的、有力的心跳,一快一慢地先后搏动着。
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两个心脏在跳动;有一个声音在说话,有一双耳朵在倾听。
那是令人眷恋的感觉——有一个人陪你背靠背消磨时光,有一个人安静倾听你所有的任性和苦闷,有一个人的脸从书页之中抬头后多少次映入视线时都令你心里安宁。
叶子兮同样眷恋着那份温暖。
夏生出不了声,可是他的眼睛却仿佛可以诉说整个世界。
时钟的秒针最终还是一滴滴地流走了童年,将他们的影子拉的愈发沉重而挺拔。
年岁十七的叶子兮已经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交圈子里都颇有人气,每日都有漂亮的姑娘为他偷偷写下抒情的书信,将一朵朵好闻的紫罗兰压烂在日记本里。父母对他的素质和修为都满意而自豪,他的生活像一张被彩笔涂满的白纸,被各种各样的颜色笔锋渲染得绚烂而多彩。可叶子兮其实不然,他更加渴望的也不过是被藏在底下那最纯净的一抹颜色。
而夏生依旧是那个在他家里专心打理着花草的安静少年。
可叶子兮却觉得自己离夏生越来越远了。
家里现在时常会来朋友和客人,那些原本用于和夏生一起看书的时间被全数占尽。当然,你说还有夜晚时分两个人可以交心,可是这种时候对方却又没了踪影,叶子兮被一整日的琐事折腾得劳累,经常看书时等着等着就不小心睡着了。
但醒来时他又会觉得那靠着的肩膀无比熟悉,依旧是夏生身上那股干净的清香。
他会伸出手不自觉地想抱紧身边的人,可夏生会很快的、几乎太快地,轻轻把他的头推掉移身到一定的距离以外。修长的十指空落落地放下,怅然若失。
夏生早已学会了手语,能够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可叶子兮却愈发因为自己看不透他而感到烦闷苦恼。明明那双透澈的眼睛从没有变过啊。
或许夏生已经不需要他了呢。
闷热的夏日总容易在被窝里滋生出些扰人的想法。叶子兮踢乱了薄被,大半夜盯着天花板上海看到花纹发了半天的愣。
第二天他推掉了社团同学提出的聚会,趴在书房的地板上拿了本许久没看过的厚重书籍摊开等着夏生来。
身后终于传来一阵响声,他像个等到放学的孩子一样倏地扭过头看着门口捧着一盆花的少年。花苞朵朵洁白柔嫩,正滴着晶莹的水珠。
“夏生啊。” 几分钟的沉默后,他佯装无意地提起。“我过几个礼拜,要去上大学了。”
『你和我说过了。』夏生的手势透出一丝漫不经心,坐下来到他对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会去很久啊。四年。” 他有些阴阳怪气地吐出几个字,抬起眼想看看对面的人任何表情的变化。
可那人只是勾勾嘴角,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回以他期许而怪异的眼神,仿佛在说‘一路顺风’。
『你过节会回来看叔叔阿姨,不是吗?』
那好看的手指划过空气,叶子兮的眼睛却失焦般地眯了起来。
“当然。” 嘴唇好像有些干,他扯起来的时候感觉某一处以细小的刺痛裂了开来。“我当然会回家的。”
夏生继续微笑着低下了头,安静地接着看手里的那本书。
《言葉之庭》,这家伙最近似乎很喜欢看轻小说。
叶子兮盯着那青色的书皮,感觉喉咙一点点地收紧了起来。仿佛他才是发不了声的那个。
没了我不会孤独吗?我走了也无所谓吗?为什么不劝我留下来?
还是说,已经厌倦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满脑子任性自私的问题,卡在舌尖上却说不出口,最终全数被叶子兮闭嘴咽回了肚子里。
做哑巴的感受,确实不好。
离开的那一天,叶子兮试图做了最后的挣扎。
“抱一下。” 他一早上在父母面前的表情都毫无破绽,可现在夏生脸上的笑颜却似乎让他的心脏千疮百孔。他伸展开双臂,感到夏生结实的胳膊用力地搂了他一下。
嗯,没有敷衍,但是也没有拒绝。
没有任何拒绝他离开的意思。
“我要走了。” 仿佛战前的烈士般宣布,他紧盯着少年那双澄澈的眼睛,等待被给予最后的审判或救赎。
少年的唇形轻柔地勾勒出好看的弧度,然后他微微低下头,在叶子兮的领口上别上一株静谧的柠檬草。
叶子兮看着他的动作几乎失笑,最终喃喃自语般地点了点头。“好,再见。”
这就是你选择给我送行的方式吗,夏生?
通往城市的火车真的吵极了,他一夜都没有睡成觉。
那是钢铁铸成的冰冷丛林,用虚伪和讪笑逐渐磨平了少年心里那点年少轻狂的棱角。满眼映入的是喧嚣和烟尘,让他不止一次思念起家中那安逸而与世隔绝的书房,那只有木头、纸页,和花香所填满的空间。
他终于如坐针毡地熬到了冬天,兴冲冲地赶回家里时面对的却是父母笑吟吟地和一个女生坐在饭桌上的情景。
“夏生呢?” 他迫不及待地脱掉鞋子便寻着那折磨了他心思半年的身影。
“他前几个月就走了,说是去找工作了。” 父母轻笑,拉他坐下来吃饭。
“哦。” 叶子兮怔愣了片刻道,嘴里的米粒似乎变成了石碴。
晚饭过后他硬着头皮和那不认识的女孩握了手,把对方姣好的嘴脸送出自己家大门后,便疯了似的冲到了他和夏生最后道别的地方。
书房里的书依旧静静地闭合着躺在书架上,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依旧安然地开着清香的花蕾,可却找不见那在其中栖息的白色身影。
他看着空落落的书房愣了很久,久到他差点就没有发现藏在书架之间夏生给他最后留下的一点讯息。
那纸条被压在一盆黄色的柠檬草下面,清秀有力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被他一下子辨认出来。
『谢谢你,祝你幸福。』
叶子兮看着那纸条,看着自己视野被模糊了边缘,再看着自己的视野清晰起来泪水却模糊了纸上的字迹。
他早就应该明白的,早就应该弄清楚的,早就应该直接告诉夏生的。
一个太过任性,一个太过沉默。
明明自己从小和夏生一起长大,当时走的时候却竟然气得都没注意到夏生最后的用意。
柠檬草的花语:说不出口的爱。
*
夏生现在在一家花店里工作。
不算是什么很赚钱的体面工作,可他并不介意。
和以前在叶子兮家里做的工作很相似,桌上一直摆着那盆柠檬草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明艳的笑脸。
刚刚老板叫他送一束柠檬草送到不远处的住宅区里,说千万要小心不能弄坏了。
他点了点头,动作轻柔地包好一束花。就算老板不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他也万万会小心对待的。恍惚间的花香让他想起当年亲手别在叶子兮衣领上的那场景,也不知道自己的意思他最终看懂了没有。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些顽皮地砸在他的睫毛上。
叶子兮以前就很喜欢雨。
这样的想法蹦入脑中,他摇摇头,不再该去想那个人了。
叶子兮现在的生活应该很开心,很多姿多彩,很安定。这就足够了。
从他招手说再见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不再介入叶子兮的未来了。他和自己不一样,有一片大好未来和父母的期许等着。那既然道不相同自己又何必拖累他,还不如推开他。
门牌号码是0630。他轻轻按响门铃,屋内好一阵没动静。
等到他忍不住伸手按第二次门铃时,门忽地一下打开来,里面的人正光着脚,深色的发尖还滴着水。
叶子兮手里还攥着未干的毛巾,下定决心好久才拉开大门的手僵在门把上。
他在拨通花店电话指明要夏生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真的看到他之后整个人都跟冻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对视了很久,久到叶子兮感觉空气中的飞尘都在他的鼻尖安定地落了下来,对面的人才缓缓伸出手。
他怔愣着接了过去。
然后下一秒那人的身影便一摇似乎又要离开,但叶子兮几乎不带思考地死死扯住了他。
“夏生。” 他的声音哑得有些难听。“你给我站住——不要走。”
被他抓住的人慢慢回过头,那双眼睛依旧如儿时一般澄澈,现在正把他狼狈欲哭的模样倒映得清晰。
“为什么不联系我?”
啊,明明想过如果再见面不能哭哭啼啼的呀。
“你这几年一直在这吗?”
自己为什么一直在问呢,他又不会回答你。就像往日的梦境一般,只是这次好像比梦境更真实更难受。
“我一直在找你。”
求求你别那么快转身。
“对不起。”
他看到夏生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
“夏生,我喜欢你很久了很久了。”
叶子兮没告诉过夏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其实是在书房。
当时他从房间偷偷溜了出来,大半夜的光脚一路小跑了过来。他拿着个小型手电筒,本来小说看得正欢却忽地听门口一阵响声吓得他一轱辘躲进了角落里,还以为是闹鬼。过了半响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着他,似乎在搬着花盆还是什么重物。叶子兮没敢吱声,生怕被发现了之后第二天有人会向母亲告状,结果藏着藏着就睡着了,幸亏第二天醒得早,在起床的时辰之前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自己房间。
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感受,和当时无知的忐忑相差无几。
但他不后悔。
夏生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叶子兮,久到最后少年用细若蚊蝇的道歉声放开了他的衣袖。
“对不起,我——”
面前的人忽地动了起来,在叶子兮无法正常反应的情况下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凉凉软软的,让他的大脑一瞬间化为空白。好闻的淡淡清香那样熟悉却又霸道地占据着他嗅觉的每一根神经,不知何时滑入口中的舌头仿佛撩拨着身上每一根神经。他的手臂攀爬上夏生的脖子,修长的手指抓上他的头发,直到五感似乎都快被这深吻所阻断,四片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叶子兮有些惊惶地望进那双眸子,试图用缺氧的大脑理解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情,却见夏生的嘴微微动了一下。
“我也爱你。”
低沉而清晰,有磁性的音质在他耳畔来回萦绕。
是确确实实的声音。
“你——” 叶子兮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创伤后应激障碍。”夏生似乎也有些没适应,眨了好几次眼睛像是确认自己真的发出了声音。他自从目睹父亲车祸那一年起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医生将它归结于病症,他却明白只是心病。他把脸更加靠近了一点怀里的人,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柔软。
“可是我好像终于找到能够发声的意义了。”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言叶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