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痕]白发如雪》容予之

38、杨硕和初九（三）

　　杨硕的先行部队，比宇文拓的部队要早了两天到。由于主力部队未抵达，杨硕按兵不动，在城郊扎营，自成威慑。

　　忙碌了一整天，他终于抽出空闲来，去营地中探望百无聊赖的大小姐。

　　这一路上，宇文鸾安静乖巧，没给他惹出任何事来，让他暗暗松了口气。只是，杨硕看得出来，即便对她多加照顾，她还是不习惯行军的艰苦条件，以至于连神色都稍有憔悴，不由令他有些心疼。

　　“鸾小姐……既然你不习惯行军，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宇文大人出来呢？”

　　“因为一直留在大兴的话，实在太没意思了。”宇文鸾托着腮，笑吟吟地道，绯红的瞳中却涌动着冷意，“只有亲眼到外面看一看，才能明白，这大隋的江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杨硕微微沉默，最终点了点头，“鸾小姐也关心黎民百姓吗？”

　　“不，怎么会，我一点都不关心。哪怕那些人都死光了，我也不在乎。”

　　宇文鸾露出讶然的表情，仿佛杨硕问出了一个让她完全不理解的问题。

　　“我只是期待，当某些人视之如命的荣华富贵，全数化为一场空之时，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她俏皮地歪了歪头，笑容甜美，表情可爱，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没有，满是冰冷与嘲讽。

　　杨硕沉默了下去，似在思考她所说的某些人指的是谁。

　　“当然，如果哥哥非要守护这天下黎民，我大概也只能不情愿地出一份力了吧。”少女忽然道，眼角略弯，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容，柔和了周身冰冷的气息。

　　“只要是哥哥想做的事情，我就会帮助他。哪怕全天下人都认为他是错的，我也会站在他的身边。”

　　杨硕的心情一时十分复杂，像打翻了陈年老醋似的，酸涩得不可思议。他默默垂下头，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发呆，不发一言。

　　这是羡慕——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嫉妒吧。

　　虽然打定主意从军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未想过将真相告诉妹妹，只打算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但听了这番话，他还是免不了地对宇文拓升起了嫉妒之心。

　　这明明是他的妹妹……！

　　“杨将军，我听说，你是皇室出身。”宇文鸾抬起头，用暗藏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似不经意地道，“为什么要抛弃皇室安逸的生活，选择吃力又不讨好的从军生涯呢？”

　　“我深感皇室奢侈无度，只知笙歌享乐，这才选择了从军。否则，当刀剑砍到自己眼前来时，除了转身逃跑，什么都做不了。”杨硕沉声答道，“若能能以己之力，守护国家百姓，守护我的亲人，便是杨硕毕生所愿。”

　　“亲人？”少女眉尖微抬，表情不变，眼神却忽然晦暗，“父亲和弟弟，对吗？”

　　还有……

　　他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口，最终低低应道：“嗯。”

　　“原来如此。杨将军心怀大义，至忠至孝，当真……令阿鸾佩服。”

　　少女微笑着，满脸敬仰与崇拜，但她自己知道，在这一刻，胸中尚存的侥幸，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见踪影。

　　若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亲人……那么，她注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天色将晚，鸾小姐，你好好休息吧。”

　　忍住摸摸少女的头的冲动，杨硕站起身，朝她道，“哨兵来报，大约明日，宇文大人的主力部队就要抵达了。”

　　“那么，”宇文鸾若有所思，“杨将军，等到晚上，我们去城中查探一二吧。”

　　“什么？”杨硕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登时吓了一跳，“去城中查探？”

　　他们到来时，叛军已经占领了县城，把县城作为了根据地，并实施了半封城，往来检查极严，不易混入，以至于一天过去，也未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杨硕甚至派了擅轻功之人翻墙潜入，然而亦被发现，无功而返。

　　也正是因此，杨硕判断城中有蹊跷，故按兵不动，等待宇文拓到来。

　　他见宇文鸾在营地发了一整天的呆，还以为她安分守己，没想到竟是在思考这等危险念头。

　　“这些年来，宇文太师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些叛军甚至在听到宇文太师名号时，都会直接不战而溃、弃甲投戈。”少女侃侃而谈，“但是，我们打着宇文太师的旗号，在这里已经驻扎了一整天。敌人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但他们现在仍然军心稳定，甚至在筹谋备战。这么有信心，说明他们肯定隐藏了什么招数，让他们认为自己足以与宇文太师抗衡。”

　　杨硕正色道：“正因如此，说明城中比表面看起来还要危险。属下受宇文大人所托，要保护好鸾小姐，所以是绝对不会允许鸾小姐乱来的。”

　　杨硕的第一次拒绝还算在宇文鸾意料之中——如果完全不反对，放任她胡闹，那也太假了。满怀信心的她冷笑道：“杨将军，你可别忘了，你的先行部队负有探查之责。若明日哥哥他们抵达，你却拿不出任何情报，到时候要如何向他交代？”

　　“属下自会向宇文大人请罪。”杨硕道，“但一事归一事，鸾小姐想要身犯险境，却是万万不可。”

　　少女恼火地道：“连探查敌情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要你们何用？”

　　“鸾小姐不必激我，杨硕行事自有分寸。所以无论鸾小姐说什么，我对此事都只有一个回答，不可。”

　　“你——”

　　宇文鸾气坏了。

　　她的激将法对杨硕完全没用——此人无动于衷，铁了心要把她乖乖留在军营中，任她说干了嘴皮子，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张嘴就是一句“不可”。

　　如果不是要隐藏自己的实力，宇文鸾真想动用伏羲琴之力，一句话命令他听从自己，省得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百般言辞，都说给了个臭石头听。

　　宇文鸾只觉得头痛不已。

　　连送上门来的好机会都不好好把握，难道眼前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当他的杨将军，要恪尽职守保护好她？

　　那也……太荒谬了。

　　她气哼哼地住了嘴，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别的办法。

　　杨硕见少女消停了下来，还以为她放弃了任性的打算。他暗暗松了口气，有些宽慰地想，虽然自家妹妹平日里任性胡闹惯了，但仍是有分寸的嘛。宇文大人叮嘱自己一定要看紧她，果然还是有些担忧过度了。

　　……事实证明，杨硕才是想多了。

　　当夜幕来临，群星闪烁之时，宇文鸾拿出准备好的迷药，用兑了迷药的茶水，轻易放倒了宇文拓派来跟在她身边的两个亲卫。

　　这两个可怜的士兵，万万没想到奉命保护的宇文小姐会对自己下药，欢天喜地喝了宇文鸾亲手为他们泡的“解乏”的茶水后，便一头栽倒、人事不知了。

　　戴上黑纱兜帽，将匕首藏进袖中，宇文鸾走出帐篷，绕过士兵的巡视，悄悄地往营外走去。出营的路线是她计算好的，少女故意路过了一下杨硕所在的主营，弄出了些许动静，随后从他的视线范围内一闪而过。

　　杨硕本能地抬头，往营外看去，立即发现了那道星夜下的矮小身影。他三魂七魄都要被少女吓飞，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家妹妹究竟能任性胡闹到什么地步，完全领悟到了出发前宇文拓的担忧，恨不能立即把那个家伙揪回来揍一顿——算了，揍的话不舍得，还是骂一顿吧。

　　他张口要叫士兵去追，但想了想，最终还是瞒着其他军官与士兵，自己一个人悄悄追过去了——这次平叛，很多士兵都对要随队带个大小姐感到非常不理解，全靠着宇文太师的个人威望才没有表露出不满，如果再闹出点动静来，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宇文鸾很快察觉到杨硕孤身一人追了过来，之前差点要推翻的猜测，重新肯定了下来——一个人来追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他说，宇文拓就只能听，根本死无对证。

　　扎营的空地，与县城隔着一片树林，宇文鸾出了营地，便钻入树林之中，渐渐放缓了速度。指引方向的北斗七星在树叶的遮挡下变得若隐若现，少女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在一棵大树之下，等待着杨硕的到来。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杨硕终于从后方赶到。他出来得实在太匆忙，头盔没有戴，盔甲穿了半套，没完全扎好的头发都跑得散了一半。看见少女在不远处停下，杨硕心道幸好这小妮子似乎迷了路，不然要是真的跑到敌人那去被人抓走，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硕——”

　　前方的少女倏然开口，没有用她一贯疏离的敬称，尾音微微上挑，充满了讽刺和挑衅。她正打算挑明一切，嘲笑对方的虚情假意，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杨硕愤怒的喝声给打断了。

　　“跟我回去！”青年怒道。

　　“……啊？”

　　宇文鸾一呆，恍惚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回去？什么回去？

　　不该是“妖孽受死”？

　　只见青年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她的面前，没有如她预想一般拔剑刺向她的心口，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用力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她呆呆地仰起头，看见对方微微喘着气，脖颈的要害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只要滑出藏在右手袖口的匕首，挥刀向他砍去，这个人就会傻乎乎地血溅当场吧。

　　滚烫的温度从他紧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上传来，宇文鸾察觉到，他急得连手心都出汗了。这份怪异的感觉在心底挥之不去，把她原本准备好的计划搅成了一团糟。

　　……搞什么啊！

　　精心准备了很久的暗杀与反暗杀，结果完全做了无用功，证明好像是她想多了，宇文鸾简直要怄得一口血吐出来。

　　蓦然之间，弓弦轻响，破空之声传来，一道利箭直直射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杨硕根本没料到树林中竟有冷箭袭来，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将少女拉入怀中，试图侧身躲开。然而，他意识得太晚，这一躲仅仅躲开了要害，箭矢划破血肉，扎入了他的左臂，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嗅到鼻尖传来的血腥气，被青年牢牢护在怀中的少女，愈发无言。她甚至恨不得将匕首捅穿他的心脏，结束这荒谬之极的一切。

　　少女垂下头，握紧了双拳，连骨节都捏得轻轻作响。

　　这样的毫不知情，与自以为是的关心，比那些显而易见的恶意与杀心，更加让她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