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中三千里》狂言千笑

6、第四日.[上午].亡命之途

　　震后第61小时 5月15日 3：28AM

　　发电机与重工的马达声震耳欲聋，整个夜晚全部都是喧嚣。夜晚的震区存在着莫名的危险，无关人士被限制走上倒塌的建筑之上。
　　远远看出去，左方救援指挥中心的帐篷前灯火通明，专业技工还在抢修通讯设施，张开卫星讯号接收装置。
　　刺目的灯光下，不少人影在废墟上下涌动。也有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睡着实在支撑不住的战士。气温实在太低，只能三四个人团在一起哆嗦着休息片刻。
　　“我去看过他们的伙食，难以置信。”明泉说，“体力消耗这么大，只吃馒头和红薯，再没有其他的了。”

　　雨在后半夜停了，期间又发生了四五次余震。凌晨5点那次较为强烈，坐在吉普车里的两人几乎产生了坐在弹簧上的感觉，不断被上下抛跌。
　　然而更为恐怖的事情发生在两人眼前——随着那低沉得有如野兽低鸣的大地轰鸣，已经坍塌了的瓦砾堆被抖得松动，再次塌陷下去。在瓦石迸裂的破碎声响里，没人知道埋在下面本来有多少幸存者，在这次余震后又有多少幸存者成为了罹难者。

　　明泉难过得受不了，直往汪思崎怀里钻，两人靠在一起蜷缩着，互相汲取对方的体温。温度计上显示，现在才摄氏1度。在这样的夜里，似乎连马达的声响都要被冻结。
　　沉寂中，汪思崎说：“听说四川有很多山上的积雪到现在都没化。”
　　“怎么可能化得完？你不想想乞力马扎罗山。”那是非洲大陆上的一座美丽的山峰，由于海拔高度足够，长年积雪不化。
　　明泉虽然这么说，却也有担忧。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却谁都不说出来。那些被埋在冰冷的瓦砾石屑底下，被泡在冰冷的雨水中的人们，无法汲取外界温暖的人们，该如何度过这难熬的寒冻？

　　将近7点时，黎明的颜色终于在天边出现，雨后的天空里是澄透的色泽。在简略吃完早餐后，汪思崎将车打了个掉头，往绵竹东北方的安县过去。
　　其实他何尝不心急如焚，然而如今要照顾的除了父亲的下落，更要负责起同伴的安全。在余震频发的黑夜出行无疑是愚蠢的，从绵竹往北川的道路沿途是山，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巨石从山上从天而降——你根本看不到。
　　由于道路被倒塌的建筑物阻挡，仅是出绵竹就花了将近半小时。再行得几公里，终于从成都平原进入了山区地带——证据就是，国道的一侧开始出现起落不断的土石山脉。

　　进入安县的时候，终于遇到了封锁线。白蓝相间的警车停在路旁，神情疲惫的警察仍然在一一察看入北川车辆的来历，对不允许北行的民用车辆频频做出当地危险的警告，看来他们也是熬了整整一夜。
　　而军用车辆和志愿者运送物资的民用车却都是可以通行的。汪思崎与明泉的吉普虽然不是军用牌照，然而两人身着迷彩头戴钢盔，显然把警察给唬住了，证照都没查看就放行过去。

　　汪思崎开得谨慎，清晨初至，路上的车还不是很多，后面不时有军用大卡超上。这些定是在川道上走惯的了的司机，他们才是真正的驾驶界王者，让他们开车通过独木桥都能如履平地。有位坐在副座的军官有些疑惑地一直瞧他们，大概是对两人身着中国迷彩和防弹背心，却戴着美军钢盔而感到莫名其妙。
　　汪思崎也仰头看他，由于角度的关系，只能看到肩章上有两杠，具体是上校还是中校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要是这次没有部队参与，不知道又会变成怎么样。”明泉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些部队的司机却都是在那种九曲十八弯的险路上跑惯的。最厉害的司机就是跑川道和青藏公路的司机了。”
　　“听说这次连将军都带队入川救灾。”汪思崎道， “相当于行政单位的省级干部了吧。”

　　两人正说话，前面忽然有个年轻人冲了出来，汪思崎急忙踩下刹车。好在后面没有跟着其他车辆，没有酿成事故。
　　那年轻人看见车子停下，就冲到汪思崎旁边问道：“请问你们有没有绷带和外伤药之类的？”
　　“怎么了？”汪思崎问。
　　“今早天快亮的时候发生地震，房子塌了，我爷爷被压伤了腿。”年轻人指着道路左方四百米开外的一个小村落，那里正好在一个山脚下，房子塌了不少，从村子过来就是田地。
　　明泉扯扯汪思崎的衣袖：“五点那次余震的确比较厉害。”
　　“嗯。”
　　汪思崎转身在后座的几个箱子里翻出一些物件，又问：“需要我去帮你爷爷看看吗？”
　　“不用了，我们自己能处理。你们是要往北川救灾吧，那里比我们需要人。我们这只是缺少药品，干净水源也没了。”
　　“看得懂字吗？”
　　“懂的，义务教育都读完过。”年轻人很是自豪。
　　“绷带，酒精，外伤药，矿泉水，泡腾片，”汪思崎一一往他怀里塞东西，“要是池塘里有水，就用泡腾片的粉末浸进去，按说明上做，之后再煮沸就可以饮用了。一瓶够消毒两百桶左右的水。”
　　“好……”年轻人忽然僵硬在那里，说道，“你们最好先下车。”
　　“怎么？”
　　明泉这时也说道：“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是石头滚下来的声音！”年轻人说。

　　然而根本看不出石块是从何方过来，就连开车躲避都不知道往哪处去躲，汪思崎和明泉打开车门转身就跑，车子右边是倾斜度超过四十五度的山坡，丛生着低矮的灌木，却不能保证什么时候灾难就从天而降。
　　十几秒后，一块双人床大小的石头滚落在吉普车前方十米开外的距离。
　　明泉擦了把汗，还好汪思崎没有慌头慌脑地往前冲。
　　年轻人神色沉重担忧：“这些山都被抖松了。再往北川去，道路比现在还险上许多。我听说有的村子夹在两座山峰之间的谷地，那时候山崩地裂，也许已经被泥土全部埋在几十米深的地下。”

　　安县过去就到北川的地界，有时候土山陡峭，几近垂直，甚至遮挡了一部分视线，连视野也变得昏暗。
　　汪思崎已经适应了川道的路况，逐渐加速，在一些比较宽阔的路段也会超车。路上不时有徒步行走的人，都面向汪思崎和明泉的车辆而来，有的人背了小小的包袱，有的除了满身狼狈什么也不带，他们是逃离北川的难民。
　　也偶尔有对向行来各色车辆，但都坐满了人，再也无余裕给这些难民搭顺风车。
　　国道旁不时出现突兀的物体，例如巨大的石块、泥泞、被乱石砸得翻搅扭曲犹如肠子的车辆。一切都在默默而严重地警告着通行车辆，这里随时都有不测之险。

　　虽然道路难行，但总还是可以通过的。然而这趟车程在远不到北川县城的距离却必须终止了。
　　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由各色车辆排成的长龙从两座山峰之间的道路上延伸过来。有人不耐烦地按喇叭，旁边的志愿者便上前劝说他回头。

　　“怎么回事？”看到有一个人急匆匆地经过，汪思崎探身出来问。
　　“前面的路都坏了，车子排了超过一公里以外，等不得的，要么走进去，要么掉头回。”那人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怎样？”明泉问汪思崎。
　　“还用说？”他下了车，到后座整理背包。明泉很有默契也和他行动起来。
　　那本就是远程旅行用的迷彩背包，内容量大，考虑到前方的危险性，两人各自塞了水和食物、药品和塑料布，等等……
　　汪思崎突然停下动作，说道：“启程前还是顺便解决一下问题比较好。”
　　明泉呆呆看他。
　　“人有三急，北川里面应该到处都是救援人员，男男女女混在一起……”
　　明泉倒吸一口长气，昨日在绵竹时，已经有搭建起来的临时厕所，但也是就地解决就地掩埋的形式，只不过围了一圈幕布而已。今日入北川，不知还有没有那么优渥的条件。
　　根据两人在双流机场所见，从各地输送过来的救援物资还包括成车成车的成人纸尿裤。当时还觉得莫名其妙，如今则已经知道，那是多么稀缺并且实用的物品。
　　“你先去还是我先去？”汪思崎又问。
　　“你吧。顺便帮我把坑挖大些。谁叫你大学学的就是刨坑呢。”
　　汪思崎耸耸肩不置可否，比较有绅士风度地抄起铁铲向路边灌木丛里走去。

　　震后第66小时 5月15日 7：50AM
　　当地人都把北川叫做县城，其实它的全名是北川羌族自治县。传说这是大禹的故乡，是有着数千年历史的羌族人的领地。
　　步行超过一公里以后，终于来到由机动车组成的浩浩长龙的源头。在这里，泥土、石块、裂缝阻挡了车辆前行的道路。
　　志愿者和士兵正在从山坡上往外抬一名伤员，由于体力消耗很大，每运送一名伤员都要八到十人轮流抬送担架。而那实际上只是很狭窄的一条斜角近四十度而且弯曲泥泞的山道，为了保证伤员的平稳，士兵和志愿者们只能缓慢接替传递担架。一时间，便无法让其他人从此处通行。
　　汪思崎有些着急，不过理智也告诉他，现在除了等待也只能等待。明泉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将他拉到路旁，那里坐着一个伤势较轻的居民，脸上的血口结了痂，留下深黑色的凹陷的痂斑。
　　明泉把相机递给汪思崎，自己拿出录音笔，询问那人里面的情况。
　　“我都不晓得咋个回事，整个县城一会子就没了，”男人忽然变得激动，捶地大哭道，“我的娃娃哟，咋个就没了涅，这老天爷真是搞球不懂。”
　　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说：“地震发生那会儿，突然就剧烈地震动起来了。你看北川两面环山，那时候周围都是尖锐的炸裂声，不骗你们，是真真正正的石头炸裂的声音！大约过了十秒，我面前的一栋办公楼就全塌了下来，漫天满地整个县城都是灰，比沙尘暴厉害多了。”

　　明泉脸色一下就变完了，他记得汪思崎父亲的确是在做关于学校教育方面的系列报道的取材。转头去看同伴，汪思崎却还在检查相机里照的照片，也不知有没有听清学生讲的话。
　　“你是哪个学校的？”明泉小声问。
　　“北川中学。”少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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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思崎很是记得他的父亲。
　　父亲就是父亲，一个不高不大不算英俊，看起来也不是很有气力的男人。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却有格外执拗的性格，这种执拗似乎仅仅针对自己的家人。因为汪思崎却也在偶尔的见闻中得知，父亲在外很有担当，也圆滑世故，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
　　或许就是因为对待家人的执拗，才让分居两地的母亲最后也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状。

　　进入北川的道路艰难得很，两人要背负救护用具、雨具、洁净的饮水。明泉更是带了一台挺高级的破照相机。汪思崎之所以私底下将那台配个破镜头就又多花了几万的家伙定位为“破”，是因为过于沉重，明泉根本不适合用它。
　　在经过一道比较湿泞的坎时，汪思崎将明泉身上巨大的旅行包夺了过来拎着，将自己保管的相机和铁铲丢回给他：“背包我扛，相机铁铲你拿。”
　　“这怎么可能，过了这里就给回我。”明泉反对明显的帮忙。
　　汪思崎嗤之以鼻：“你就逞强好了，等你扛到了地头，太阳也该下山了。”
　　明泉抬头看他，无语。这是赤裸裸的夸张，现在才8点多些，要走多少十公里太阳才会下山啊。
　　汪思崎忽然对他笑了。他说：“你瞧，你是知道的，我的气力有多大。”
　　明泉不以为然地摇头。
　　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像你，我不是自愿报史学院系的，读考古更非自愿。其实我以前弱得不像个男生，父亲就硬是叫我报了。……你看，我父亲总是对的不是？所以现在进入山区才这么适应。”

　　父亲虽然和母亲分居很久，但一旦到了有什么重大事情需要决策的，还是会亲自回来。其中包括高考。
　　小学时候的汪思崎，力气不是很大，身体也弱。外祖母带他去上学，一边手牵着小小的汪思崎，一边手拎着沉沉的大书包。
　　父亲看不惯，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他要坚持自己喜欢的事业，也要照顾汪思崎的祖父母。所以他留在了四川，不能见证汪思崎成长的一分一秒。
　　但是高考结束后，算着该填报志愿了，父亲还是回到了广西。那几年全国高考考卷、考分、评分方式乃至于填报志愿的时间都是改革来改革去的，老爹能如此准时地出现在家门口，让刚刚成年的汪思崎吃了好大一惊。

　　看看估分，在首府城市的重点里不算最顶尖，但也相当不错。清华北大是沾不上的了，名牌里的第二集团军却是可以报。
　　汪父一指定乾坤，指着高校招生册的一栏说：“就这个，进去锻炼四年出来再说。”末了还补充，“我不指望正常课时内会有多少实践机会，但是通过老师联系进山的机会肯定多得多，要好好把握。”
　　其实也没到“一指定乾坤”的地步，至少母亲就停了工在家和他连吵了三天四夜的大架，几乎没大打出手起来。虽然汪思崎敢肯定，就算打起来了，被实施家庭暴力的一定是父亲——母亲衣柜里还藏着因对儿子使用过度而出现弯折情况的警棍。
　　没办法，谁叫少年忠犬汪忒崇拜他爸，忒听他这个“久别胜新婚”的老爸。当然，这样子形容有些不恰当，但也格外能体现少年时期的汪思崎对汪父孺慕之情的由来。
　　临走时，汪父顶着国宝眼还语重心长地交代了几句：“将来同学们如果都要考研，别跟他们的风去——出来找些别的工作，然后读个在职的研究生——我不稀罕那点破学费，我稀罕你的时间。”
　　汪父还想多交待些事情，可惜被女主人的高跟拖鞋砸出防盗门。
　　那时他们都还是一家人。

　　汪思崎还在对明泉微笑，伸手等着明泉借力上坎，眼睛像是透明，美丽得能让浮空的云霞让步。
　　明泉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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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真抽，
连续刷新了N次编辑界面才更新成功，
抽得我真想抽，也想拿老妈的华丽型高跟拖鞋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