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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日.越南边境 ...

  •   [汪思崎是在毕业一年半后才在国外找到了比较正式的工作。讽刺的是,还与他大学专业风牛马不相及——在越南的外贸公司做中文翻译。
      他小时就住在广西边境,耳濡目染地就会了越南语。其实这不算很稀奇,因为越南的边境也有很多人会说壮话、粤语,甚至是南宁白话。
      他也很珍惜这份工作。曾设想过各种离职的情形。
      但其中,并不曾包括自己主动求去。
      ——其实学长们说得很对,像他们这些学考古的,工作是很不好找,然而不论到什么岗位,都会有最强韧的毅力去面对。]

      ————————————————————————

      5月12日 北京时间2:39 PM 越南.边境.某市

      比起家乡的饭店,这处馆子十分有亚热带风情,双层的全竹木长房建筑——简陋,但是凉快。
      饭食也延续了建筑物的风格。三个人在二楼要了座,点了一盆竹筒饭,配菜是凉拌的紫苏和薄荷,主菜是淡水鱼生蘸芥末,外加几瓶助兴的啤酒。
      边吃就边讲中越边贸。边防兵阿加是爽快人,会几种语言,大多时候是用越南话交流,遇到生僻语句时怕汪思崎这个“外国人”听不懂,便换了南宁白话。

      阿加说:“前几年中越边境封锁,很多货物过不来,像芥末和啤酒这些消耗品,不乏有越南人跑到中国去走私过来。即使在贸易正常化了的现在,芥末这样的热销品也是供不应求,每来一卡车都立即被一抢而空。”
      汪思崎看看饭桌,果然,那管芥末的外包装上写明是东北产的,而啤酒则是桂林的漓泉啤。

      大家说到兴头上,老板阿桂使了个眼色,汪思崎也回了一个眼色表示不乐意。哪知阿桂却皱起了眉头。
      汪思崎便知道,如果这杯酒不敬,回去就等着有好戏看了。好容易收拾了讪讪的心情,拿起马尿给自己倒了半杯,举起来向阿加敬酒。

      越南人有句话说得和中国很像:“吃饭看老板,喝酒看对面。”
      意思是吃得好不好要看老板的意思,喝酒多不多要看对面的同志。
      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对面的阿加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一见汪思崎才半杯酒就乐开了花,用那种有些“臭青”(意指不正宗不地道)的南宁白话笑:“够朋友就满上!”
      说完愣是举起一瓶啤酒隔着对桌就望汪思崎杯里注满黄汤。手法老到,泡沫没起来多少。

      汪思崎很是难过地看自己的杯子。
      这些越南男兵们喝酒的阵仗他也不是没见识过。猜马、赌拳,一干干上大半天,等闲一箱两箱啤酒根本不当回事。
      ——工作重要工作重要!
      汪思崎只好也站了起来。

      很多天大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么不经意之间。
      汪思崎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身子似乎有些晃,赶紧扶住了餐桌,手心清晰地感觉到没擦干净的桌面油腻汪汪。只忽然间想到以前上野外急救课时讲过,这或许是高血压的症状。
      “我似乎没有高血压吧?”他想。

      立时地,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杯子里的酒水也在晃动——不是汪思崎举在手里的,而是老板阿桂搁在桌面上的。浅浅的啤酒泡沫溢过了杯沿,左右滴落在台面上。
      “地震了。”汪思崎很冷静地抬头,看着对面的阿加,继而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抱头蹲下。

      也只有十几秒的时间,震动很快过去。竹木架构的长房一点破损也没有,倒是有几根挂不牢的花叶装饰从屋顶掉了下来,零散地落在地上。
      汪思崎看着地上的东西,还有桌面的酒液。本能地看看手表,越南时间下午13点38分(注:越南时区比北京时区早一小时)。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沉甸甸的预感。
      “没事,就一点小小的地震,越南经常有。”老板阿桂拍着他的肩膀道,“对了,你是从北边城市来的,或许没遇见过。”
      连对桌的阿加都露出了促狭的目光,似乎在笑话汪思崎比较没有生活常识。

      回公司宿舍的路上,阿桂用三轮摩托载他。坐在旁座里,汪思崎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就连市里的道路都是高低不平。正是一日间行人最多的时候,狭窄的柏油路上人满为患,到处都淤塞着摩托车,马达喷出的烟雾也令人十分烦躁。
      他抬头看着天空鱼鳞状的闪亮黄云,往北是连绵的山,山的那边就是中国。家乡离得这么的近,就算骑自行车,半天就到了国境线的那边。
      这么想着心情就松了许多,转眼再看满街的人,除了头戴斗笠的清秀女子,其余就是戴着绿头盔的男人。汪思崎再怎么疑神疑鬼,在想到韩乔生在解说一场足球的事情,也不由得乐了。那次是中日对抗赛,可爱的韩乔生同志一时嘴快,说道:“球场旁边戴着绿帽子的是日本队教练,日本队教练戴着绿帽子……”
      戴绿帽子在中国可不得了,当年日本教练戴绿帽子就惹了不少人笑,也不知道老韩有没有为这事挨了批评。像是阿桂,也常常说起当年打仗时越南人就是戴这种头盔的故事。
      总之,中国南疆以外的这个国家,男人们都以戴着绿色帽子为荣。

      然而这短暂的欢乐情绪在他到达宿舍以后终于告罄。

      ———————————————

      2008-05-12 北京时间5:07 PM 香港.九龙.某寓所

      明泉狠狠一拳捶在书桌上,电话打了十几次,仍然无人接听。
      他是个看上去很文弱的人,旁人总很难将他和暴力、冲动之类联想到一起。他扭头看着桌面上一个相框。
      照片里是一片群山间的野地,三个身着迷彩的男人聚在一辆北京吉普上,肩扛步枪或冲锋枪,搭肩而笑。站在前排驾驶座上的正是明泉他自己。
      然而明泉此刻看着的并不是照片上的任何一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照片却又凝聚在上面,仿佛回到当时看着拍下这张照片的男人。
      是的,就连照片里也是如此。明泉的目光直视相机,满含笑意。

      这该死的汪思崎,再不接电话……
      他还在恨恨诅咒,喀哒一声响,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接电话的人很顺口很有礼貌地问:“%#@^&#%^&&*$&*……”

      “你他X的汪思崎是人就给我说人话!不许说鸟语!”明泉几乎就要把移动电话整个甩在亮铮铮的书桌上。
      这么恨恨地骂着,明泉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对面的人似乎被惊愕了片刻,才含着笑意换了语种道:“多少年没见了,还这么大火气。”
      声音还是温吞吞的,迅速地安抚了明泉暴躁的情绪。明泉松懈着靠上椅背,脖子疲累地仰在椅枕上,然后才道:“还好你没回四川。”
      “四川?”汪思崎就笑了,“父母离异后我就很少去了,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打国际长途和我开玩笑?”

      汪思崎说的是实话。
      他父亲是四川成都人,母亲是广西凭祥人,在电大读大专时认识的。婚后两人也曾平淡地过了几年,汪思崎出生后不久,父亲回了四川工作,而母亲则选择留在了广西,两人开始了长达十八年的异地生活。
      终于这场婚姻长跑熬不过两地的寂寞,汪思崎大学毕业前夕,父母两人终于到法院协议离婚。这场婚姻和爱情,只花了三百五十元就完全搞定。汪思崎后来还不无恶意地想,如果他们两人能拖到去年再离,还能降到二十五元,约等于每年婚龄只消耗一元离婚费用……
      此后工作稳定下来,他也就没再去四川了。

      “看样子你好像什么讯息都没接收到啊!”明泉道,“你那里收得到央视国际频道吗?”
      “国际频道?”汪思崎一边挠头一边摁开了放在膝边的九寸小黑白。出门在外,他对这些电视节目都不太在意,小电也是在国内花百元买的二手货。
      把话筒用脸颊夹在肩膀上,汪思崎一面扭动电视频道,“国际频道收不到,我没……”他还没说完,就顿在那里,眼前的电视画面上,漂亮的越南女播音员正在读一篇紧急播稿。

      明泉听到对方停顿了片刻后,又对这边急匆匆地问:“7.6级?震中在哪里?”
      “你不是说收不到国际频道?”
      “连越南新闻都播了——回答我的问题。”
      “地震局网页发布的是7.6级地震。但是刚刚央视新闻说的是7.8级,广西那边短信发过来说是8.0级。震中在四川汶川县。”
      “你等一下,我过一会儿再拨给你。”
      “先别挂!你怎么找我?你宿舍电话又打不了国际长途。你说要等多久,我呆会儿打给你。”
      “打不了也得打。我去借老板电话,还要问家里看看情况。”对面话才说完,就快手地挂了。
      明泉怔怔看着嘟嘟作响的手机,叹气,也收线。

      这时间,厨房里一个人端了饭菜出来。做的是菲佣的活儿,却不是菲佣的打扮。
      明泉看向这个下属兼好友,撇了嘴道:“你这特殊的爱好还真是饱了我的口福。但什么时候看见你连工作都能做得如此满心欢喜的话,我想我会开心很多。”
      “老大,你该知足了,”李启迪扯开嘴笑了笑,“联系上他了?”
      “嗯。”
      “没问题了?”
      “估计还会有,毕竟他父亲在成都。这样,启迪你去看看公司里那架直升机情况如何,今晚连夜检修好,顺便联系一下桂林或南宁的停机坪。”
      “你要去广西?”李启迪十分疑惑。
      “那疯子不知道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明泉十分平静地下令,“万事做好准备,对了,帮我到社里再做一张记者证和证明过来。”
      “上次帮你做的证件呢?”
      “在老爸那里,现在去找他要他肯定不给。”
      李启迪忽然有种要把意大利粉扣在面前这个男人脸上的冲动。

      越南的手机不支持漫游,也不能打国际长途。好在还有老板的电话。
      汪思崎打了几次才终于接通广西南宁母亲的家,之前一直都是忙音。
      母亲的声音有些虚弱,汪思崎很难想象这位一个人度过几十年光阴的女人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印象中,母亲是个强悍的警官,即使后来转业出来,也是生意场上悍勇五批的一头母狼。即使是精明狡猾的广东人也很难在她手下捞到额外的好处。
      “你父亲不在成都。”母亲说,“报社派他到绵竹取材,为六一节做一个关于省城县份教学质量的系列报道。”
      汪思崎对川中地理不是很有概念,有那么一会儿的分神。
      “快回来吧,思崎,你都没看到,那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手机信号不通,报社和他联系不上。”

      挂了电话,汪思崎定定地看老板书房里昂贵的法式吊灯。越南人并不穷,穷的是越南政府,这句话是真理。
      从落地窗看出去,露台以外,余暇仍在,灯火万家。
      刚才,母亲竟然哽咽不成声。
      ——明明已经离了婚的,早就……不在一起生活了的。
      ——不就是暂时失去联系了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等过了一天、两天,或许就能联系上了。
      汪思崎盯着手里的话筒,仇恨似的。

      大厅里传来音响低沉的震动,放的是一首日文歌曲,菅崎茜的恋情之心。阿桂热爱中国的啤酒,同样热爱日本的文化。
      音乐悠扬,婉转,似乎充满期待,却让汪思崎听出一股悲哀和无望。
      ——这里并不是家乡。

      他将听筒轻轻挂上,从书房走进客厅。
      书房里不乏重要资料文件,阿桂却愿意让他独自呆在里面打电话,也算是不薄的信任。但是阿桂看到汪思崎一脸沉郁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开始后悔不该让他独自在里面通国际长途,虽然阿桂听不懂普通话。
      谁知道这时不时冒出怪僻见解的家伙会因为这个着火点再度发出什么更为怪癖的主意。

      阿桂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越南人里算是高大威严,面褐无须。他两手大张地靠在沙发上,好奇地看着小自己一截却很难搞定的属下来到茶几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阿桂,”汪思崎说道,“不,老板……”
      阿桂整肃了一下心思,汪思崎刚才借电话是叫他“阿桂”,现在却叫他“老板”,典型的过河拆桥型,他不无幽默地想。
      下一句话却让他几乎把大牙给漏掉在下巴之外。
      “老板,我想辞职。”汪思崎道。

      阿桂几乎是立刻地:“不行!绝对不可以!”
      汪思崎笑了,还是那种特有主见的笑。阿桂了解这种神情,因为这并非是出于客气或友好,而是一种表态,汪思崎在这么表态之后,紧接着就是雷霆万钧的手段,十辆摩托车都拉不回来。
      “老板,我想您没有说不的权利,合同上说了,只要退还一半的薪金收入,我可以随时走人。”汪思崎说道,“一年前签约时,您还特自豪地跟我说,公司薪金高,排队等着进来就职的可以排到胡志明市去。”
      无耻,这奸诈的中国人!……阿桂咬牙切齿,因为那个可随时辞职的条款就是汪思崎用上述借口,在大吹特捧后让他洋洋自得而特地添加上的一条。
      汪思崎继续道:“上次那七单生意的佣金,我也有统共九千六美金的分红吧。分红不算入薪金范围,是不用退赔给公司的,不过九千六美金也顶了我大半年的薪水了。今晚我提不出现款来,就用那笔分红冲抵,不用找零。”

      阿桂据理力争,无奈汪思崎死死咬定一定要走人。
      阿桂十分郁闷,开玩笑要放松放松气氛:“为什么忽然想要辞职?是不是捞到了足够的商业秘密要跳槽了?”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汪思崎很讲信用,也不贪财,平常相处下来从细节就可以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今天下午的地震,我父亲在震中附近。”
      阿桂木然看他,挠头,抓耳,最后放弃了地喃喃道:“这样啊,这样也没办法,你回去吧。我给你放个半年的大假。你最好祈祷我在这半年没有发现比你更好的人才。那九千六我先暂时扣下,半年后你能回来我再算给你。”

      “阿桂,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好说话。”
      “没办法,是你太不好说话了。拿谈判桌上的一套来和我杠?嗯?出息了你小子!”阿桂伸长手臂在汪思崎肩膀上给了重重一拳,“还有,无人时间叫我阿桂!”

  • 作者有话要说:  2008.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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