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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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一串松鸡走进小院儿的时候，摇光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家里的灶是我自己垒的，因为没有经验，或者用摇光的话来说，“笨手笨脚”，使得那个小小的土灶老是灌烟，一烧起饭来就会浓烟滚滚，好像房子就要着。
烟火气灌满简陋的厨房，熏得摇光直咳嗽。
“要不我明天再砌一个新的吧。”我走进小厨房，放下手上的猎物有些心疼地对摇光说。
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今天我打到了三只野鸡。”我继续说。
摇光依然没有说话，但我看到她添柴的手顿了一顿，我知道她一定高兴。
“煮一只来吃吧。”我依旧耐心地说，尽管摇光都没有抬过头。
“快过冬了。”摇光站起来扑了扑裙子上的灰，她这样说的意思当然是拒绝。是啊，快要过冬了，家里却没有多少余粮，难得的鸡肉当然不能现在吃。
我看着摇光站在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艰难地挥动着锅铲的身影，忽然想起那年在洛阳我们初相识的日子：摇光穿着一袭绿色的裙子，少女打扮。白嫩的小脸儿就像新荔一样，好像藏着甜蜜的汁水……
厨房这么小，我进来后就显得很逼仄。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我却不愿意放摇光一个人在这里 烟熏火燎地做饭，这样显得我很不疼爱她。
我希望找一些话来讲，使乡村傍晚的空气不是那么沉默。
记得彼时我还是名满江湖的剑侠，摇光当年也只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我们俩一路挥金如土、仗剑江湖，过着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有一天，也是在这样的傍晚，在情人崖上她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看落日的时候，她说：
“墨夜，你丢了你的剑吧。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小村子，快快乐乐地，我嫁与你为妻。”
我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内心一麻，不是震惊也不是开心，就像找到了一件丢失已久但之前属于过自己的东西，是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件东西本就属于自己，理应是这样，是失而复得的感情。
我很快就折清了我们二人的种种身外之物，带着过日子稍有所富余的钱和一匹不再年轻的马同摇光来到了这个寂寞的小村。
边陲小镇，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山下，远离要塞的它注定很孤独，因此这里的人生来也就带上了一种孤独的气质。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们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孤独地生活、死去。
我和摇光的到来没有在村里引起任何的骚动。
摇光兑现了她的承诺，她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在一个月圆之夜嫁与我为妻。之前虽然我们已经如此熟悉，但是却从来未曾那样亲密。
“我墨夜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有生之年，我必当执剑荡平这浊世，还一个清明世界！”
还记得学成之日我在师父面前举起拳头这样呼喊，那样气壮山河的吼声，现在的我都不相信那样的声音曾是我发出的。
我的梦想，是为万世开太平，造福天下苍生。
可是在第一次见到摇光的时候，我知道我败了，我的梦想变成了造福我自己。
饭菜好了，摇光把几个粗糙的小碟子摆在了院子里那张小木桌上。尽管容器不甚精美，但是摇光的厨艺依旧是那样出色，几样山野时蔬被她烹制得很可口。几年前十六岁的摇光，拿着盐罐问我“这是什么”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的模样吧。
我们有过一个孩子，是的，一个孩子。那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儿，有着和摇光一样美丽的大眼睛，可是或许他生来忍受不了这北地的风沙，仅仅两天，他就安静地离去了，没有享用过这个世界的一丝甜美。
摇光可能很伤心吧，一定很伤心，是啊，怎会不伤心呢？可她那时也只不过疲惫地看着我将婴儿埋在了泥土里，就默默睡去了。
我们的钱早已经用完，我们开始靠耕种为生。我在山脚下开了一块小小的地，这里的土地沙碱很重，一点也不肥沃，庄稼长得并不好。
摇光一件一件地褪下了她原本就不多的首饰，脖子上，手腕上，现在只靠生来的白皙点缀。曾经的那些年少的幻梦随着那些珠玉的远去变作了柴米油盐。
她太逆来顺受了，从来不曾对我发过火，也没有过厌倦眼下生活的意思，只是人渐渐变得慵懒下 去，消沉了。并不是她变得不勤快，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勤快，只是就是让人感到她渐渐变了，变得像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我最怕她沾染上那样讨厌的孤独的无精打采的气质。她为什么不能打我？骂我？哭着求我把她带下山去放她自由？
你见过世界上最好的明珠吗？世界上最好的明珠，不需要天天擦，自己是会发光的。可是，即使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明珠也会沾上灰尘……
我开始有点想念我的剑。我后悔那时听从摇光的话，将自己的剑置成了一大堆金银和一副吴道子的画——是真迹。这幅画现在挂在我和摇光的床头。金银在路上散去了大半，捐给了沿途的饥民，我那时想，就当是我对自己背叛誓言的最后一点偿还。只是，我没有想到，我那时最看不上的东西现在天天折磨着我和我的爱人，贫困让她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吃过饭，摇光默不作声地在月光下洗着碗碟，我拿着一柄扫帚，打扫着原本就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扫着扫着，我觉得手下竹节的触感越来越清晰，一丝丝或光滑或粗糙的肌理汇集在我的指腹之下，我牢牢抓着扫帚，这长长的杆子，虽然既不精致，也不锋利，可却能唤起我记忆里面一股熟悉的浪涌，我不得不承认——我想念它，我疯狂地想念它。
一个个鲜红的暗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我曾经的朋友和敌人，我举起扫帚挥舞着戳刺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我身边。
“你在干什么。”摇光端着洗碗的木盆，她站在我旁边那棵树下，不知看了多久。
“摇光……我……”我痴愣地垂下手，一时有点不知从何开口。
几个月之前的又一个月圆之夜，我曾经近乎癫狂地向蹲在地上伛着背洗衣服的摇光砸去一个破酒囊，咆哮着：
“我还这么年轻！摇光！我还这么年轻！”
我不记得摇光说了什么了，或许她只是揉了揉青紫的眼角，冷笑了一声。
“我在……扫地……”我越说声音越小。摇光的表情在树影里很模糊，但她不待我看清楚就走了。
我颓然地拾起地下无辜的扫帚，开始认认真真地扫起了地上的灰土。
夜深了，当我结束每日必行的枯坐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摇光已经睡下了。月光透过小小的天窗柔和地笼罩在她娇小的身体上，她的身体就像是一片湮没在森林海洋里的叶子一样，好像会随风摆动，再消失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怕吵醒了她。摇光每天都太辛苦了，我不忍再打扰她此刻难得的安眠。
我枕着手臂躺着，望着头顶上的小窗，小窗外面是一个星光漫布的神秘世界，或许有松风，有利刃，有诗，有酒，有唱不完的歌，有剑……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星子们都美丽。
也不知道就这样躺了有多久，忽然，月亮缓慢地移步到了我们小窗的正上空。我一阵恍惚，难道，是我看走了眼？怎么……怎么今夜的月亮，好像，好像是红色的，血的颜色？
一阵狂喜向我席卷过来，红色的月光仿佛是一个暗示，一个预兆，啊！对了！我忽然忆起，就在我们的新婚之夜，也是这样的月亮！
“墨夜，你看，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摇光躺在我怀里笑着指着窗外的天空，我迷茫地顺着她的纤手向外望去，一轮圆溜溜的红色月亮像剑花那样悬挂着。
“像花的颜色，对吧？”摇光笑嘻嘻地背过身子，异常亮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盯着我。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月亮了。
“摇光，摇光，醒醒。”我轻轻摇着已经睡熟的摇光，这轮红月太难得了，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看上一眼。
“什么事……。”她睁开疲倦的大眼睛，眼里凝结着象征聚焦不清的雾气。
“你看……”我指着窗外。
“唔。”她很快地扫了一眼，翻个身又继续睡去了。
“摇光……”我还想说些什么，可终于没有说出口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红色的月亮渐渐从窗户里溜走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看了眼身边睡得安静的妻子，取下床头那幅画。
推开屋门，一阵舒爽的凉风扑面而来，乡村的夜晚是这样宁静而圣洁。
万丈星幕像一块柔软的丝绸，包裹着寂寞的山村，不知那丝绸之上，挂着多少情人的绮梦。
我手里紧握着那幅画，画上的神女安然微笑，笑得很像十六岁的摇光。
我卷起这画的卷轴，把它卷成一个纸棒的样子，沐浴在如水的星光下一个人静静地挥舞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