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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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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华夏来说,头颈埋没于书本,日子便循规蹈矩没有丝毫变数可循,她就像是坐标轴上的一次函数,没有曲折的延续着,虽然平淡如水却是做题时最理想的条件,这种不具有大悲大喜的生活是华夏所习惯的,甚至是喜欢的。每日零星的快乐不过是在校车上兴起和萧离为小吵两句,或者打水时故意经过七班的门口探到他的影子,再有就是看到杂七杂八的书和听到杂七杂八的音乐了,没有其他更多的色彩,她不便满足,也不便不足,就只是习惯,和简单的喜欢。后来班里调整了座位,奇遇般的和邵安做了同桌。事实上,华夏并不是十分开朗的性格,邵安表面上更是沉默寡言,于是相安了一段时间,彼此忙碌在各自的轨道,快乐是分开的,无聊也是单独的,偶尔写字的臂肘碰上了,偏头看一眼,笑一笑,挪一挪,然后你还是你,我仍是我。日子继续淡漠,直到邵安忽然微笑着开了口,时间于华夏便每一分每一秒都曼妙了起来。
那天在上数学课,她正低头抄笔记,一笔一画,束发的夹子忽然松开掉了下来,邵安眼尖,长腿伸出去用脚垫了一下,才避免了一声吧嗒。他上数学课根本就不专心,偶尔老师看到他的眼神漫无目的游走会突然把他叫起来回答一些刁钻的问题,而他总是能语气平和的把答题步骤讲的清清楚楚,那样子就像是在表达“一点挑战都没有”,每次都这样,老师就不再搭理他。邵安帮华夏把发夹捡起来时,她还在专注的听讲,目光炯炯心无旁骛,像是笼罩在一片执着的氛围之内,而事实上她是置身事外了。等她发现发夹掉了时已经下课,前后左右的去找,最后才诡异的发现夹子竟是握在邵安的手里。
华夏盯着他看了半天,他才觉悟,回身冲她微笑着:“你知道142857么?”
她纳闷的指了指:“不就是夹子上的图案么?”
邵安笑得极爽朗,很有兴致的把演算本拖到她面前,开始给她列数特征。
华夏立即兴奋起来,抓住他不停的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邵安眯眯眼睛耸耸肩,说:“这能为什么,有些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找一些数字规律出来迷惑别人呗。”
华夏被他的话梗住,随即怏怏的反问:“那数学定理都是些无聊人的把戏咯。”
他点头:“啊。”
华夏心理鄙视他,明明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干什么总要做出这样令人嫌恶的表情,简直是自大狂。刚好上课铃响起来,她坐正了身子不再说话。邵安在数学课上大略算是天才,在英语课上就几乎等于文盲,他在数学课上开小差是因为什么都会,在英语课上神游是因为什么都不会。老师在黑板上写了题目找人回答,大多数人都受激散射似的低了头或歪头做思考状,就他一个人端直脖颈不知道在看哪。老师叫了几次他的名字都不见反应,华夏实在受不了才推了推他,邵安“哗”的一声站得笔直,却比坐着的时候更加迷茫。
华夏无奈,小声的说:“A。”
他跟着大声回答:“选A。”
老师问:“你确定选A?”
华夏想了想,改口说:“B。”
他跟着改口:“哦,选B。”
老师笑问:“为什么选B?”
他盯着黑板想来想去,最后皱着眉头煞有介事:“我觉得应该选B。”
美女老师打趣说:“华夏选A你选A,华夏选B你选B,你的收获大大滴。”
他就挠着后脑勺笑起来,“不不,我选C,以上皆非。”全班同学具是前仰后合。
华夏虽然脸红着把头抵得低低的,却也是秉不住的笑。两个人之间的关联总是需要一个契机,当合适来临,那个不知名的路人乙也许因着某一段时光的共通在不知觉间成了懂你的钟子期,而他们,因为一个夹子有了交流语言,因为一道尴尬的英语题共患难了起来。下课时,华夏扭头问:“你刚才走神想什么了,我推了你半天才有反应。”
邵安老实的回答:“在算二十五宫格。”
她不解:“什么二十五宫格?”
他就耐心的拿了演算本仔仔细细的画了一个二十五乘二十五的庞大表格,逐渐的填了几个数字进去,又给华夏讲解填写宫格的方法。她听得一阵吃惊,“你就凭脑子想这些啊?”
他难得谦虚,笑起来左面的脸侧有浅浅的酒窝:“也不是,偶尔需要画一画。”
华夏看着那整整齐齐的格子七零八落的数字,真心的觉得这个人的自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指着演算本说:“让我试试看行不?”
邵安自然点头,友善的把画的题目撕下来递给她。华夏这么一做就是整整一个下午,连午休的时间都抛弃了,只顾低着头聚精会神,算来算去始终不得方法,怎样都填不平,破绽百出。
看她做得实在费力,邵安试探的问:“要不你先从九宫格入门吧。”
此时的华夏早已经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邵安同学的台词包含蔑视成分,她不服气的扬起头说:“不用了,我做得出。”然而,不多久她就后悔了,明明人家给了台阶下的,却被她无视,这样一来就硬生生的把自己逼上了梁山,实在悔不当初。那张纸跟着她学校、食堂、家来来回回的穿梭,甚至每晚做梦,眼前浮现的都是那个初看时十分华丽的格子,后来就彻底成了梦魇。她做了整整三天,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实在摆不平了,才沮丧的去向邵安求助。
他接过那张已经烂了边角的纸,抿着嘴角略带吃惊,样子就像是在说,你还在做啊。侧过头看了看,转而也是无奈的神色,“我那天写得太随意了,这里有个底数填错了行。”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这个,应该在这里。”
华夏终于给自己找了平衡,“怪不得我做不出。”
岂料,邵安说:“其实这个错误挺明显的,你做了那么多天应该能发现。”语气稀松,详情度理。
华夏的心当即就凉透了,“你让我怎么发现,我怎么知道你写错了,我以为你很能耐的啊。”
邵安不解释也不回话,低下头又画了一个九乘九的格子,填了数字进去递给华夏,笑得很温和,“循序渐进。”
华夏摇头:“不必了,我笨,我做不出。”
他无奈的皱下眉毛,把手收回手,拿了之前的那张格子,像是自言自语:“不笨啊,做得挺好。”
因为他的一句不动声色,华夏又继续了昏天黑地的格子斗争。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触碰这样纵横交错的东西了,以为摆脱了那个该死的二十五宫格已经走到了变态的终点,她应该从此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她的心里好像养了一只魔鬼,吸食她放弃的念头,操控她的求胜欲,她就一边摇着头说着不再做了不再做了,一边伸过手去把题目拿了过来。于是乎,课间、闲暇,她抽空就会搬出来想一想,思前想后画来画去,生活的情绪好像会触底反弹,当烦闷到达了一定的境界,就会得天命般豁然开朗,不再那么无聊了。后来与后来,华夏几乎每天都在做九宫格,渐渐,升级到十六宫格,然后又做数独,总之,邵安出了什么招数,她就应什么招数,渐渐,她也能画复杂的格子出来难为他。两个人每日杀得翻天覆地黄沙漫卷,表面上各据一方,友善平和,一出手就都是疑难杂症,不见认输不肯罢休。
后来,邵安教她做概率题目。
再后来,邵安教她做逻辑题目。
再再后来,邵安教她做矩阵题目。矩阵很难学,然而入了门就很好懂,他们就从传统的数字做到了密码,从波雷费密码到二方密码,再从二方密码做到四方密码。虽然做的都是简单的有答案的题目,可是却很有成就感。跟邵安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充实欢快的富有挑战的,像是打了一场又一场游戏,每次得胜时都感觉畅快淋漓。
一天中午华夏正翻报纸,看到首页底端有这一期的体彩中奖号码,忽然心血来潮的问:“哎,我问你,你数学那么好,这不就是概率么,你能不能猜出中奖号码?”
邵安偏头看了看她,正二八经的表情,低声说:“别告诉别人啊。”说着就写了一串数字撕了纸角递给她,“去买吧。”
华夏不信,冲他做鬼脸。然而陪妈妈逛超市的时候经过卖彩票的地方,邵安给她的号码刚好在口袋里,就退几步回去买了两张,根本也没在意,周五开奖时居然真的让她中了五块钱。
周六去师大的教学楼里上竞赛辅导,华夏专攻的是化学,而邵安是数学,她等不急教授放人就提前跑了出去站墙壁等他下课,因为邵安是著名的“打铃跑”。果然铃声一响,邵同学就背了包从后门大步出来,华夏高兴的跑去拍他肩膀。他显然略微有些吃惊,转而笑起来,“什么事?”
华夏笑嘻嘻的说:“哎,我发现你还挺灵的,真的中奖了,要不你再多写几个号码吧。”
邵安低头问她:“什么号码?”
她咧嘴说:“彩票呗。”
邵安喉咙里轻轻“哦”了一声表示懂了,然后微微皱了眉头一边似有似无的哼哼着假意思索,那神态十足腹中空的算命先生。三五秒后眉开眼笑,就拿出笔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写数字,华夏本能的把手往回缩,邵安攥着不放,口中还念念有词:“别动,这可是大奖。”她虽然不信,却忍不住笑出来。
他低着头一边写一边问:“你要是中了五百万打算先去做什么?”
华夏想了想,认真却不失调皮的说:“第一件事情呢,就是要把它们换成硬币都数一遍。”
邵安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个酒窝,深笑的时候若隐若现,而华夏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浅笑的时候柳暖花春,两个人笑的样子都十分好看,站在下课的走廊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皎如日星。
有熟识的附中同学路过,凑过来好奇的问:“遇上什么好事啦?”
华夏抿着嘴摇着头:“天机。”
回家的路上,她真的把邵安给的五组号码都各买了一张,虽然心里只是觉得随意,却还大咧咧的侥幸的想,如果真的中了大奖,自己也不贪,一注就行了,五百万足够。吃饭前到盥洗室洗手,看水流清透的把掌心的字迹映得变了形,那是邵安的字,写在哪里都是整整齐齐,她仔细涂了肥皂,字迹一搓就模糊了,忽然不舍得洗去觉得可惜,仿佛真的是擦掉了天机,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幼稚,一边洗手一边傻笑。
那期彩票开奖后,她核对了很久,发现自己的五个号码中只有一注中了十块钱,其余都是献了爱心,她把报纸抖得哗啦哗啦响,转头冲邵安说:“喂,大奖在哪呢?”
邵安一脸坦然,“不是没赔么,应该已经算是大奖了。”
华夏撇嘴,“那几个号码是你随便想出来糊弄我的吧。”
他仍旧做坦然状,“不是。”
华夏像以前向他讨教数学问题一样,瞪着眼睛等他说前因后果,没想到他什么都不再说,转身去看他的武侠小说了。
她耐不住问:“不是什么啊?难不成你还真的能知道规律啊,不要故弄玄虚,快说,不是什么。”
邵安低头笑着就是不说话。华夏拿他没办法,歪头虚着眼睛看他,“邵安,我可是记仇的哦。”
他笑呵呵的说:“那多可怕啊。好吧,我就是给你写了几位点后圆周。”
华夏的兴致立即转移了过来:“你还会背圆周率啊?背到多少位了?”
邵安一脸稀松:“我说背到两万你信么?”
华夏摇头,“当然不信了,傻瓜才信呢。”
邵安心里一阵暗笑,就是啊,傻瓜才信。
华夏不饶,敲着他肩膀说:“赶紧背一背,让我崇拜一下。”
他埋头看《四大名捕》,头也不抬,语速平缓,“3点14159265。”
她用肘轻轻抵他:“你认真点好不好,喏,不要看书了。”
他就好脾气的合上书,接着背:“1622776601……”依然语速平缓没有起伏。他背了很久,说了很多个数字,华夏小心的打断,大睁着眼睛蹑声问:“你真的能背出圆周率啊?”
邵安摇头,没有表情,“刚才背的是根号十。”
真把她当傻瓜啊,华夏撅嘴,“骗子,罚你背自然数对数底数。”
邵安还是没脾气,语调万年不变,如同老和尚念经,“2点645751311……”
华夏疑惑:“我记得是2点7几啊。你背的真的是е?”
邵安还是摇头,还是一脸欠扁的表情:“是根号7。”
她气得鼓起脸,“那你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副无辜的样子:“忘记是什么了。”
华夏坐直了身子继续看报纸,“邵安,你是个骗子。”
他也继续看闲书,“我背圆周率啦,你可听好了啊。3点1415926535897……”
她把脑袋从报纸里伸出来,忽然坏心眼的打断他:“喂,你背出循环来了。”
邵安顿了一下,冷静的看着手里厚厚一本书,“哦,是么,那重新来。”
“邵安,你骗我,你乱背的。”
“华夏,你骗我,你怎么听出的循环。”
“……”
很久很久以后,华夏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中奖史,二十几年就只赢过一块钱,她时运一向不济,连喝可乐都没有中过“再来一瓶”。而高一那年她买过两次彩票,七注,赚了一元,彼时那个叫邵安的男生就像是个谜,虽然亲近在身侧,却如同彩票上的数字一般让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