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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居 ...

  •   汶承的诞辰是在春天,每年的这个时候,汶承都会收到两份来自中洲的礼物。

      离昴还记得那年春天汶承收到的礼物——几乎同样的两个黑漆木盒。来自掖留的那个盒子里,是一支雕工精美的紫玉发簪,而来自东楚关的盒子里,则只是一些种子,以及一张信笺。

      汶承告诉他,那是紫藤的种子。春天里种下去,等过几年,整个葆梓王宫就会被藤花所包围。

      信笺上写了一首短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字迹跳脱,带着一些张扬与不羁。

      汶承看着那信笺,说:“真是……失礼!”

      可不是么,这样的露骨,对身为西州之主的仁王汶承也未免也太过无礼了。

      可是,汶承却仿佛并未真的生气,反而牵着离昴一同走去花园。

      离昴侧头仰视汶承,发现他的唇轻轻抿着,一直在微笑。

      这时候,离昴又不免在心里想,其实汶承确确实实就是美人,而且比离昴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

      花园中,近水处新搭了架子,汶承和离昴一同挖开土,亲手将这些种子埋下。汶承抬头看着花架,说:“以后,这里就是藤居。”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令他不由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如此真切,仿佛在遥想未来的某个紫藤盛开的春天,他坐在花架之下休憩,品一杯茶,翻一页书。

      也许,也许还会有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离昴知道,一定是有那样一个人。那个人,在每一年的春天送来一份礼物,也许是一包种子,或者是一支竹笛。他的礼物看起来总是很普通,作为送给西州之王的寿礼更是显得过分简陋,但却总是能够令汶承高兴。

      至于另一个盒子里的紫玉发簪,则被汶承随手交给侍从,离昴后来也再未见过,大约是被收存在哪里了罢,正如那之前与那以后的每个春天从掖留送来的那些珍物。

      这些,是发生在离昴五岁那年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小,许多事情尚未明白。

      但是,等他真正明白这些事情的时候,时光已如流水一般逝去,无法再回头。

      *    *    *

      关于未来的某一个春天,或者藤之居,并非仅仅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的美丽遐想,而在离昴八岁那年就实现了。

      三年前和汶承一起种下的紫藤,到这一年已经完完全全的盛开了。正如汶承所说的那样,藤蔓沿着花架攀爬,又自高处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朵,将这临水之处包围起来,远远的望去,犹如凉亭水榭一般。他们将这里称为藤居。

      碧绿的水面上,浮着被风吹落的几许花瓣,水中则倒映着两个人影。

      斜倚在软榻上看奏折的是汶承,坐在他身边的,则是离昴从未见过的男子。

      他是一个很俊朗的男人,随意的束在脑后的深褐色长发与半旧的灰色布衣令他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看起来好像比汶承还要年轻几岁,但是身上却带着一种威严的气势。离昴远远的看见,也忍不住有些胆怯瑟缩,不由的就踌躇起脚步。

      察觉到离昴正躲在花丛之后,男人转过头咧嘴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威严忽然就统统都消失不见,仿若邻家大哥一般亲切。他说:“这就是离昴吧,都这么大了。上回看见的时候还那么的小。”他张开左手手掌,仿佛在比划。

      汶承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放下手中奏折,说:“总是爱胡说,哪有这么小。”

      男人摸摸脑袋,讪讪的说:“我记错了么?”

      说到这里,离昴已经完全没有了胆怯,走近藤居,问:“你以前来过?”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说:“我来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你生在日出之时,那一日朝霞漫天,绯云似火,所以你的名才会是丹。”

      “丹”是离昴正式的名讳,也昭示着离昴将是未来的西州之王。这一代的西州王位,原本应该是由离昴的父亲所继承,但却因为一场意外而在离昴出生之前就离开了人世。汶承自离昴一出世便宣布他为自己的继承人,是因为觉得自己占了本应属于兄长的王位而心存愧疚。他将离昴带在身边,倾尽全力的教导他,希望他可以在未来继承这个王位,成为治世明君。

      离昴好奇的又仔细看了看男人,眼珠一转,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你就是送我们藤居的那个人。”

      男人又是大笑,伸手抚了抚离昴的头,说:“真是聪明,不愧是未来的西州之王。”他蹲下身,与离昴平视,说:“我是海笑。”

      这样一个男人,来自东楚关,又姓海,离昴并不难推测出他的真正身份。

      中洲三大世家,慕容封王,凌家文臣,海家则掌了整个中洲大半的兵权,如今镇守东楚关的大将正是传闻中海家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人。

      原来就是他么——这样一个笑起来如此亲切的男人。

      可是他又怎么会与汶承相识呢?

      镇守东楚关的大将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西州葆梓王宫,如此随意自然的坐在汶承身边,好似……他的情人……

      *    *    *

      海笑确实是海家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人。他自幼习武,十二岁随父行军,到二十岁时已经成为了驻守东楚关的大将。他统帅东楚关时,治军极严,甚至有铁面冷血之称。

      但是汶承第一次看到他时,只觉得他好像那些再常见不过的纨绔子弟,轻浮失礼的叫人厌恶。

      海笑见到汶承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一个美人!”

      那是在掖留皇宫的宴上,已经有些微醺的海笑,在回首的霎那看见汶承。月下美人,似真似幻,海笑不由的就口吐直言。

      汶承身为男子,却因为容貌而被人称赞乃至言语轻薄,他虽然面上未发作,但心中却是极不快的。

      当下并不理会海笑,直接拂袖转身离去。

      但海笑却仿佛浑然未觉美人的不悦一般,嬉笑的纠缠上去。这一纠缠,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汶承离开掖留回到西州,海笑竟然也跟着来了。

      脱离将领的身份,他其实是一个很爱笑的男人,并且笑起来十分好看。就这样嬉皮笑脸着近乎死缠烂打,竟然让汶承渐渐的看清笑脸之下的真心,于是习惯了,沦陷了,不知不觉就喜欢了。

      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以世俗的目光来看是难以被常人所接受的,更碍于彼此的身份与责任所约束,终究是不能毫不犹豫的放下一切相守在一起。西州葆梓与东楚关,隔着千里之遥,维系感情的,也只有鸿雁传书,以及偶尔的相见。

      何况,掖留还有一个人。

      *    *    *

      汶承在掖留的时候,吸引的并不仅仅只是海笑,还有慕容耽。

      那个时候慕容耽才刚刚封王,因为他的德行出众,先帝赐了一个“贤”字。

      可就是这样一个贤王,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与私欲,在以后的十几年里造就了许多人的痛苦。

      离昴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贤王的存在,自己的人生就是另一番光景,也未必就会与后来的那个人相识相知相恋。

      那样,也可能天下暂时仍然是太平的,虽然□□仍然会逐年衰弱,但也许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才会崩溃,届时,仍然会出现一位创造全新盛世的明君,只是那个人不是他离昴罢了。

      时代,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偶然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身处在当时的人们,却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渴望抓住眼前的短暂幸福。

      在离昴的记忆中,八岁那年的春天是温暖而芬芳的。送给他们藤居的海笑在西州并没有待太久,海笑要走时,抚着离昴的头笑着说:“下一回再见的时候,也许就能长到我肩膀那么高。我大哥的孩子,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已经几乎和我一般的高了呢。”

      汶承牵着离昴,一起把海笑送出城。离别的时候,听见汶承说:“如今中洲的局势……你自己还需小心……”

      海笑仍然是一张笑脸,说:“莫担心,他也不能轻易动我的。”

      他笑的让人觉得很安心,离昴虽然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但是心里面也想,他可是东楚关的大将海笑呢,这么厉害的人,谁敢惹他。

      汶承淡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等海笑走远了,才收起脸上的微笑,叹了一口气。

      离昴不解的抬头仰望汶承,夕阳余辉落在汶承的脸上,阴影间藏着忧虑的神情。

      *    *    *

      汶承的忧虑,在一年后应现了。

      起先是听说东楚关附近有流寇作乱,海笑奉命率军平灭流寇。后来又听说海笑打败了流寇,可掖留皇城又发去一道诏令,说流寇作乱是因为海笑失职,要召他回掖留受惩。再往后,则失去了海笑的消息。

      海笑入掖留之后,便忽然失去踪迹,好像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般。

      而这时候,掖留皇城又发来诏令,令汶承入掖留朝拜□□之主。

      于公于私,汶承都不得不去。

      汶承离开西州的时候,仿佛早有预感,他对离昴说:“本来奢望能够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我就可以放下一切。但是……离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加油。你是未来的西州之王,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也不能退缩。”

      离昴点头,很认真的说:“我会加油,等王叔回来。”

      那天送行的西州人,都想不到,到最后,汶承能够回到故土的,只有他的魂魄。

      因为大殿上的一句失言而被残暴的靖帝百般凌虐,处以酷刑,甚至弃尸荒野,任鸟兽啄食,那是不久之后的事情。这样的刻骨仇恨与耻辱,永远的烙印在西州人的心中。

      而事实的真相,则被掩埋在愤怒堆积的盲目之下,知晓一切的,最后也只剩下离昴一人。

      汶承入掖留,名义上是靖帝召见,然则那时候的靖帝,其实还只是一个孤独无依的少年。

      他看见缪憬坐在高台之上,幽暗的殿中面容模糊,可他却好像看见那个少年周身笼罩着一种名为寂寞的情绪。

      汶承心想,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看得出,缪憬对他很亲近,汶承想,如果能够尽自己的力多给这个少年一些温暖,也是好的。

      最初的几天平和之后,慕容耽终于还是忍不住先找上了汶承。

      汶承看着这个拥有滔天权势的男人,心里很明白。

      把他召来掖留的是这个人,把海笑召回掖留的,其实也是这个人。

      不仅仅只是因为汶承选择了海笑,却拒绝了他,还因为在拥有更大权势的道路上,海家的势力是必须必须被打压的,海笑只是一个开端。

      *    *    *

      慕容耽问:“论身份、论权势我有哪点比不上海笑?”

      汶承笑了,反问他:“身份或者权势,我自己已经拥有了,你觉得我还会贪慕这些么?你看你,口口声声的说喜欢我,却一点也不了解我。”

      慕容耽的脸色阴沉,他说:“汶承,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汶承又笑,说:“你对我很好么?一边说爱我,一边却娶妻生子,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不但侮辱了我,也对不起你的妻子和孩子。”

      慕容耽说:“汶承,你不能太任性,慕容家必须有后,我不能不娶妻。但是我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确实从未改变。”

      汶承觉得自己简直要忍不住放声大笑。是啊,慕容耽必须娶妻,那么他西州仁王呢?海笑呢?

      为了坚守属于两个人的忠贞感情,汶承丢掉了多少份大臣奏请纳妃的折子,海笑又与家族长辈抗争过多少次。不论世俗令他们多么的艰难,他们都坚持下来了。

      汶承想,这就是慕容耽与他们的不同之处。

      慕容耽不会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放弃自己的野心与欲望。

      汶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海笑吗?我要的其实并不多,而海笑却全部都给了我。你其实也不是真的爱我,你只不过是想得到我罢了。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执念,可世事又岂能总是让你称心满意,你什么都想得到,就注定必须失去某些东西。”

      慕容耽似是被他戳中了痛处,却不愿承认,只能狼狈的离去。

      *    *    *

      几天以后,慕容耽再一次找上汶承,他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海笑的消息?”

      汶承说:“如果我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呢?”

      慕容耽冷笑着说:“你求我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你。”

      汶承默然了,他想知道海笑的消息,可他却不愿意向这个男人乞求什么。他有他的骄傲,而他也很清楚这个男人的一贯做法。

      汶承轻轻的摇了摇头,说:“我太了解你了,慕容耽。”

      慕容耽每日都来与汶承说话,有时温言以对,有时又用海笑的安危作为要挟。

      到第十日时,汶承突然说:“你说的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

      慕容耽冷笑着说:“你不是很爱海笑么?如今却连他的性命也不顾了么?”

      汶承注视着慕容耽,缓缓说:“慕容耽,我说过,我太了解你了。你觉得你能用海笑这两个字骗我多久呢?我本来还不能完全的确定,但现在……”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伤感与绝望,以慕容耽的作风,一旦得手,还怎可能将海笑留到今日?

      慕容耽被揭穿骗局,恼羞成怒,说:“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拐弯抹角。生死两条路,你自己选择,你若现在开口求我,还来得及。”

      汶承抿紧双唇,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慕容耽勃然大怒:“我差点忘了,美人都是很骄傲的。你不想开口,可我却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开口求我。”

      那天夜里,年轻的靖帝目睹了一场他永生难忘的舞蹈,如此的美丽与残酷。

      那是十几年的不能得到,嫉妒与怨恨所造就的扭曲。

      曲终人散,慕容耽缓缓走到汶承身前,说:“你现在这样……还真是让人感到有些可惜呢。”

      汶承闭上眼,他恍惚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海笑对他说:“我等你。”

      慕容耽冷笑:“你想痛快的死,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汶承心想,无论痛快或者痛苦,人总是会死的,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    *    *

      他想,明天的春天,紫藤依旧会盛开,而属于他们的藤居,将会更加美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藤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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