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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生悔一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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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怀瑾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将大长公主带来的每样小菜都尝了一尝,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令这位“母亲”伤心。
永宁一开始还尚能忍住,到后来便不由攥着帕子只望着他落泪,倒让苏怀瑾十分无奈,只得放了筷子劝她,倒忽然间有种身份倒置的荒谬感,令他在如此境地当中竟有些啼笑皆非。
“事情怎就到了如今这一步,”长公主到底还是个坚强的女子,很快止住了抽噎,可如今接连打击,也让她无心再在这寂然无人的地方多作掩饰,坐在牢门外神色恹恹,修饰精美的面容一时间都似老了几岁,“还有苏郎……侯爷,忒也无情。”
苏怀瑾抿了抿唇,心知该为父亲开脱几句,却忽然感到疲倦,只抬手又饮下一杯酒。
苏则向来不喜欢他,他也是知道的。
说起文渊侯府那一家子,当年也委实是一笔翻不清搅不明的烂账。
文渊侯苏则堪称是天下寒门士子之中成功的典范——寒窗苦读十数载,三次落第,一朝得中便是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甚至与微服出宫的长公主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几乎板上钉钉便要鱼跃龙门,成就一番佳话。
可就像许多年近而立方才得中的青年才俊一样,苏则当年状元及第的时候,家里也已经有曾许诺白头偕老的妻子了。
苏则和发妻柳氏是患难之交,甚至那些年全靠岳家接济他才有盘缠上京赶考,自恃文人傲骨的他自然做不出谎称无妻以搏驸马之位的事情来。
当然,这和大周朝驸马地位并不高也并非没有关系。
可骄傲的长公主就是一头栽到了这个文采风流的男人身上,身为当朝皇帝最小的妹妹,她最后竟然说服皇室赐了苏则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爵,同意自己以平妻之礼下嫁,长公主府外另起一座文渊侯府,两府相并,自己与被接来京城的柳氏姐妹相称。
当年不少文人大赞长公主深明大义,外加钦羡新科状元无边艳福,可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永宁的笑话。
长公主为人艳烈鲜明,作为女子可说张扬得很,并不是太讨恪守礼节的命妇们欢心。
——不然她也做不出微服出宫跟个男人私定终身的事儿来。
金榜题名外加洞房花烛的苏状元自然风光无限,既全了名声,又得了实惠,还没费半分力地捞了个侯爷当,这简直是话本中都不常有的桥段。
有些人就是这么好命,谁让人家有才华又长得帅,羡慕不来。
这时候,柳氏所生的一对双生子才都不到三岁。
儿子们怀上的时候,正值苏则上次落第,满腔有志不得舒的愤懑,便给孩子取名“怀瑾”“若瑜”,取“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以抒胸臆,及至后来登科,一来名字已然上了族谱,二来从另一方面看,这名字寓意也不错,便没再大费周章去改。
柳氏出身商户,读过些书,是个传统型温婉贤淑的女子,突然来了繁华的京城,连手脚都不知何处去放,更别说得知丈夫迎娶新妇,还是当朝长公主那样金尊玉贵的身份,一时间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委屈,还得遵照父母嘱咐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竟是病倒了。
这一下,苏家可热闹起来了。
苏则还是很喜欢柳氏的,他们成婚十年相濡以沫,共同育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再加上柳氏和永宁出身相差过大,永宁又是那样一副不肯吃亏的性子,他自然便会疑心是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永宁仗着身份给自己发妻吃了挂落。
苏状元自许深情重义,且婚后总觉低了新婚妻子一头,愈发不喜永宁的强势张扬,便更是愈发疏远了这个妻子,只整天陪着柳氏风花雪月,连长公主府的门都不想去踏了。
只这样便也罢了,可苏则虽更爱小意温柔的发妻,心里却清醒得很,他迎娶公主更多便是出于自抬身价的考虑,现在就是厌了她,也不好做得太过。
况且他也明白:自己平时在外奔忙无暇顾及,而柳氏到底有些小家子气,偌大的府邸还得永宁操持——别的不说,就是小小年纪已经出露峥嵘的苏怀瑾,他便不放心只由柳氏带着,那孩子生得像他,天赋更是看着比他还强,叫一个只懂得些女则女训伤春悲秋的娘带着,到底有些可惜了。
文渊侯可不是世袭罔替的侯爵,苏府若是想鼎盛下去,总得有个立得起来的继承人。
苏则自认想得很周密,他极尽温柔耐心地说服了柳氏,将长子抱给永宁名下去养,只说是为了她的身体考虑,后来更是说了交心话——永宁身份尊贵,若真是生养了嫡亲的儿子,怕这两个孩子将来身份尴尬。
这话说得有理,况且柳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没几日便哭哭啼啼地允了,万分不舍地把长子带到长公主的院子里去。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便宜儿子,永宁心里其实是拒绝的。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跟好骗的柳氏可不一样,从小生长在皇宫中的永宁见惯了后宅里的那些阴私手段,身边还带了不少经验丰富的嬷嬷陪嫁,婚后又不像之前那样被所谓爱情迷了眼睛,苏则的那点小心思在她们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她愈发看出这位过去千好万好的苏郎委实并非良人,可人总要为自己年轻时的轻率骄纵负责,现在再清醒,已经是有些晚了。
看穿这些东西的永宁委实意兴阑珊,她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管将来如何,苏府中定然无人会苛待她,可苏则防她像防贼一样,除了认命,似乎也是别无他法。
明白了这些的那一刻,她对丈夫的感觉几乎转变成了完全的恨。
既然放不下家里的妻子,又何必要来招惹她?她堂堂一国长公主,身份尊贵容貌娇美,才学甚至不输男子,若不是他苏则先表现出追求的意态,怎么可能不要脸面地倒贴,弄得自己声名狼藉?若不是他苏则假作深情,说只是为堵天下悠悠才不得不把那个没用的女人接来,她何至于大度到与别人分享丈夫,还苦心为他筹谋一个尊贵的侯爷以与自己相配?!
也怪自己当初太傻,竟那般容易便相信了那些荒唐言语……
现在,苏则竟想将她成为母亲的权力都剥夺了。
不过,苏则到底是出身寒门,便算是天资聪颖,也到底难以想象得到宫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大周皇子子以母贵,身份卑微的宫女生育了皇子被记在无所出娘娘名下的事情简直太过平常,就算永宁自己对这些不特别了解,她带出来的那些快成精的老嬷嬷也对怎么把别人的孩子彻底养成自己的再清楚不过。
那是连八九岁懂事了的孩子都能掰过来的,别说连走路还跌跌撞撞的稚龄孩童了。
于是苏则这大儿子送出去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他为了安抚永宁答应的那些条件后来都成了挟制自己和柳氏的理由,明明文渊侯府和后来新帝登基改成的大长公主府不过一门之隔,可一直到苏怀瑾长到十二岁,永宁竟硬生生从未让他跟柳氏见过面。
所以不可避免的,除了长相,这孩子被养成了苏则完全陌生的模样。
或许不算太过陌生吧……他也做过一段时间太傅,宫里那些小皇子的样子,一个个可不就是……
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气恼。
苏则对这个极优秀的长子大抵还是满意的,这孩子聪明得像是个奇迹,从小就才华横溢,还被教养得一派沉稳雍容,若不是那张脸着实结合了自己跟柳氏的特点,苏则觉得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
任何人家有了那样的儿子都是该满心自豪欣喜的,可偏偏因此,他对这个除了血缘完全就像是永宁亲生的孩子不甚喜爱,文渊侯府一家三口关起门来过着其乐融融的小日子,中间门一关,与大长公主府完全就是两家人。
讲道理,虽然苏怀瑾是个凤毛麟角的天才,可苏若瑜的天赋也绝对不差,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十八中举,后来倒是蹉跎了好一段时间——那是因为这跳脱的小子挥挥袖子跑去游学了,结果在“江湖”里闯荡了几年家都不着,竟然也闯出点名头来,苏则偶然从茶馆说书人那里听到这小儿子的名字,中间夹杂着草莽匪类的事迹,险些当场没背过气儿去。
苏若瑜活得潇洒肆意——这是在父母悉心关爱下长大的孩子才有的特权,苏则对这个小儿子疼宠到了骨子里,即使小家伙自小更爱刀枪棍棒而非舞文弄墨,他一个自命清高的文臣也愿意因为这个与好几位将军私交甚笃,而从柳氏过世之后,他对这个“唯一的亲人”更是堪称予取予求,把所有的爱意都放在了对方身上。
要说苏若瑜没被养成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草包,那还真是苏家优良的血统起到了作用。
“……凤洲?”
苏怀瑾猛然从漫长的回忆当中挣脱出来,就看到监牢之外永宁担忧地注视着自己,他眨了眨眼,还有点回不过神儿来。
“你还好吗?”永宁叹了口气,把手从缝隙里伸进来,又抚了抚他的脸颊,“你……你别……这次的事情,未必就没有转机,皇上还是信你的,只是宁王那边逼得太紧,周澜又躲躲闪闪态度暧昧,现在……陛下也很难做。”
“儿子知道,”苏怀瑾安抚地冲她笑笑,“陛下很好,我好歹给他做过几年太傅,虽然现在有宁王安王挟制,但陛下是心有鸿鹄之志的人,总有凤鸣九天的时候……儿子便算是逃不过这一劫,到那时,相信陛下仁慈,也会还我一个清白。”
“凤洲,你别说……”永宁往前探了探身子,一把抓住苏怀瑾的手,两眼又泛出红来,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来时的廊道便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王爷,您这边儿请,”声音听起来应该是方才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卫兵中的一个,语气板正,没掺杂一丁点儿个人情绪,“按理您是该避嫌的,我们大人吩咐过,顶多给您半个时辰,还望您别让我们难做。”
“本王明白。”
苏怀瑾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只见转角幽暗处的灯火闪过深紫华服的一角。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逐渐从阴影中显露了出来。
安王周澜在距离牢门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皱眉看着牢里形容憔悴的苏怀瑾,眼底混杂了愧疚的神色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