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何处是归途》端木遥

5、山村朝别暮又见(四）

　　收拾好细软行囊，告别梨花村已是三日后。

　　九华山顶，浓雾迷茫，站在崖边望眼看去，云雾萦绕，风强势盛，是罕见的阴寒高地，亦为传说中典型仙家修道之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九华山顶一处青砖暗瓦院落，便是柳月蓉苦苦追寻的仙家宿处。

　　破旧的房屋，半掩的木门，手指轻轻一抖，小灰瓦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柳月蓉站在那扇发黄发旧并且旧得不能再旧的破门前，呆若木鸡——她一直以为，像世外仙人所住的地方虽然不是琼楼玉宇繁华无双至少也应是十分清幽干净的。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跋山涉水千万里，魂牵梦绕了一年的地方竟然是这样一种破败景象，所以她呆住了。

　　凝视了这早已凋落了颜色的门半天，柳月蓉正踌躇自己到底是要直接推门进去了呢还是应该先敲门，但是观察了约摸半刻钟，这屋子里似也不像是会有人居住，所以她最终决定直接破门而入。深深吸了一口气——“吱呀”一声脆响，木门竟然开了，门后面站着一个人，青衫夹袄，猞猁裘披肩，即便是站在如此凋败的门口，也不乏贵气逼人，一看便知身份不低。但此人虽身在“仙人地”，却独独缺少了一股世外仙人的超脱之气，但他一脸温润如玉的微笑着实不得不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好感。柳月蓉看着来人，却是真真正正的怔住了，“端木公子？”

　　开门之人正是端木无忧，端木无忧一脸愕然，显然也很吃惊，“月蓉姑娘？”

　　“你是这房子的主人？”柳月蓉反问，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显而易见，更多的却是紧张。端木无忧摇摇头，“不是。”柳月蓉呼吸有些急促，“那主人呢？”她手心涅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在端木无忧眼里看起来觉得她颇为失常，他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微侧，“先进来再说。”

　　进得门里，却是另一番景致。院子里居然种着数株梅树，此时虽正值春暖，但山高气寒，梅花盛开时间不比山下，尤为的长。那梅树上花开红红白白，极其艳丽，其中又夹杂着一些紫花碧草，倒也不失为一雅致美丽之地。不过从那草长势茂盛参差不齐又杂乱无章来看，倒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修理了。

　　柳月蓉跟着端木无忧走进屋里，屋内陈设简单，不过一张桌子，几张不算太好的椅子外加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罢了，人坐在屋子里，扫眼便可一览无遗。柳月蓉坐在凳子上，眼见此情此景，心里微微一颤，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屋子里依旧没有人……不……是没有他要找的人——那个据说能看见常人不能看见的东西，善于收降最诡异的妖魔，可以观輿星辰参透天地预测人之未来的举国以内最富盛名的阴阳师——也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贺斯离。

　　端木无忧给她递上一杯茶，自顾找了一张尚且看得过去的木椅，悠悠然坐了下来。“原来，那个可以让你回到家乡之人竟然是斯离。”柳月蓉告诉过他一直在找人，所以他很容易猜到她来此的目的，端木无忧谦和冲淡的看着他，“可是，近半年，怕是月蓉姑娘无缘见到他了。”说话之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温和。柳月蓉呆了一呆，只觉得他的话如冷水灌顶，顿时浇灭了她所有的期望，就连先前的紧张都跟着一同被浇灭了，只有那浇在脸上的刺骨的凉意一直沁到人心底，连耳、肺、心、足都跟着沁凉起来。“他……他……”柳月蓉竭力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稳舒缓，但那握紧茶杯的手仍不自觉地微微颤了起来，“他人呢？”

　　“你找不到他……”端木无忧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眼角略略一收，“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目视柳月蓉手中的茶杯，“一个月前，他跟着妻子顾倾城泛游江湖去了，这一去，大漠苗疆，非数月不得见。”

　　“是……是吗，还要等半年啊……”默然半晌，柳月蓉终于还是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许是因为知道见人无望，片刻之后竟镇定了下来。她对端木无忧扯出一个笑容，那笑虽然有几分勉强，却不失礼数。抬起眼睛左右环顾——“玉莲渚回玉门了。”端木无忧轻言细语的道，“我也是过来拿些东西，不过片刻就要走。”柳月蓉“哦”了一声，心中疑惑大解——“玉门”便是最近几年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称道的玉门山庄——玉莲渚是近年来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行云剑”玉门山庄的玉大少爷，话说玉门山庄行云剑法里的一招家传绝技“行云有影 ”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而玉门山庄更加堪称是除武当少林以外近三十年来武林中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其威势赫然有横扫千军统领整个武林之趋势。如此风头之人，如此显赫家世，即便是她这个不曾江湖闯荡专以卖歌为生的歌姬也是并不是未曾听之一二。她抿了一口茶，“不知端木公子跟贺大师……贺斯离是……”“故人。”端木无忧说的云淡风轻，柳月蓉看着他眼角眉梢略微勾起的那一抹笑意，心里顿时领悟三分。

　　她抬手将茶杯放在矮几上，“不知我能否有那个荣幸到端木公子府上做客？”她说得颇为谦和，心里自有打算，端木无忧与贺司离关系绝非一般，这不一般就意味着端木无忧这次“死而复生”回到府上，贺斯离作为故人，按常理说什么都应该到他家里去看望一番的，柳月蓉与其东奔西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埋头乱找不若守株待兔等着贺司离自己上门。

　　端木无忧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能。”他换了一个自己认为很舒适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却又并非懒散。柳月蓉的打算他自是不会不知道，但是他还有自己的事，所以他断然拒绝，“我可以帮你寄缄一封给玉莲渚，你可到他那里去住。”柳月蓉抬起眼眸，“我不会妨碍你……”端木无忧几乎哑然失笑——他端木无忧从小到大何时怕人妨碍？嘴角微勾，但是他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如果说玉莲渚有那种一天嬉皮笑脸胡作非为四处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本事，贺斯离可以装着一张斯文白痴乖巧好骗的脸以“乖”示人骗吃骗喝十年不变的话，凡是对端木无忧分外了解比如说玉莲渚贺司离之流都知道的是：端木无忧有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特点，那就是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让人觉得十分肉麻可笑或者匪夷所思的事情，他都可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然接受”，并且还是一本正经不会让人看出半分玩笑意味——总之一句话，无论他脑袋里想着什么滑稽可笑的点子做什么荒唐无稽的事情表现在脸上在外人看起来都可以是温良如玉态度认真不见丝毫戏谑表情——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给世人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绝佳的印象——无论端木府上的二公子端木无忧做什么事情，那就一定是对的，无论他说出来什么话，那就一定没有半点虚假可言，无论端木公子看上了什么东西，那就一定是不会没有半分道理的……依玉莲渚的话来推论，总之，他就是一个典型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家伙。

　　但是这“世人”却不包括柳月蓉——不是柳月蓉有那惊天地泣鬼神一眼可以望穿人的本质之能而是他与端木无忧几月下来朝夕相处外加中途多出来了一个可以把人气得跳脚甚至上吊自杀的玉莲渚——柳月蓉自然不会看不出些许端倪的。

　　只听柳月蓉的略带倦意的声音悠悠传来，“……你也不用担心我，月蓉自知不是那种娇生惯养非要人保护的千金大小姐……月蓉只需客房一间在公子府里住上几月就行了。”

　　端木无忧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外界传言我早就已经死了？”柳月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端木无忧再道，“你可知我哥端木清鸿早已发出消息说我被奸人所害？”柳月蓉一脸正色的看着他，表示略有所闻。端木无忧又叹了一口气，这一叹未免有些萧索，却不一味的落寞感伤，“你可知……”

　　“我可知……为何出来说话的人是你哥哥端木清鸿而不是你爹，为何尚在你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除却找到一些衣服残片却未有半点尸骨痕迹的证明你已死亡的情况下，依然一口坚定地说你已遭奸人所害……”柳月蓉也学着他的样子叹气，如此草率作法，知情之人不难猜出，端木无忧的府里，定有大事发生——回去，就意味着一场风波。但是……柳月蓉眼神清亮的看着他，极缓极慢地接了下去，语气分外萧索，“我知道你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我自己也有些事不得不做，如果端木公子觉得实在不便月蓉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强人所难丝毫不讲半点道理之人，”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淡淡道，“这几月月蓉会在端府附近找一间房子住下，以后还劳烦公子告知贺大师的下落……”

　　端木无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门外清风和煦天朗气清阳光一派明媚，柳月蓉一身轻薄紫杉被五彩斑斓的光芒照耀，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虽迤逦无限却并未显得一丝明丽。端木无忧望着他娇小瘦弱的背影，那单薄嶙峋到只剩下骨头的肩，恍然之间，第一次觉得如此灿烂的阳光竟然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有点冷，带点倦，一点病恹的倦，一点劳碌的倦。端木无忧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若那一袭紫杉本是游离于红尘之外的一紫衣仙子；仿若柳月蓉从来就不是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仿若她这一生的使命，便是想着如何归家——他仿若听见天空之中有杜宇声声，“式微、式微、胡不归？”，他仿若听到几天前柳月蓉极少极少的朗声大笑的声音，笑声俏皮清脆，温暖得甚至可以驱散寒冬；他仿若突然生出一种负罪感——一种本来应该可以为她做点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没做的负罪感——而这些，在曾经的他的身上，是从来不曾体会过的。
　　他走出门，扶着门框，对着柳月蓉高声喊道：“难道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么？”你想归家……难道就连半年时间你都不想再等下去了么？柳月蓉闻声顿步，转过头来，轻轻柔柔地笑，“我之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