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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   冬至来临时,焦春水第一次看见了霜。岩城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霜了。那一天清晨起来,白白的霜结在学校生物角的菜园子里。七点多,焦誓牵着穿得像球一样的焦春水走过那儿时,她问:“爸爸爸爸,那些白色的是什么?”
      “那是霜。”
      “霜是什么?”
      “霜是什么?”满地的白霜,在太阳升起后要慢慢消失了。焦誓重复着女儿的问话,想:霜到底是什么?
      “是水吧。”何春生说。
      焦春水另一手牵着何春生,小姑娘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水呀,水会动的。”
      “你说得对,但是霜会变成水。”何春生说,“霜不会太久的,天气一暖和,它就变成水了。”
      “那我可以看一看它怎么变成水的吗?”焦春水说。
      “要花很长很长时间。”焦誓说,“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暖和起来。”
      “多长时间?要数几下?”焦春水歪着脑袋问。
      焦誓想:要数几下?数几下霜才能变成水?孩子对时间的概念只是数几下。不知要数几下,一切才能好起来。
      何春生说:“要数3600次,等到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温暖了,就会变成水了。”
      焦春水嘻嘻笑起来:“要数那么那么多下啊!”
      “可是只要不数它,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焦誓看着何春生,何春生对着焦春水说:“我们不数它,春水也很快会变成大姐姐,很快会四岁五岁六岁。”
      “一百岁!”焦春水兴奋地叫起来。
      “嗯。”
      “一百零一岁。”焦春水叫道,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岁时,你几岁?”
      “爸爸那个时候可能已经……”
      “一百三十岁。你爸爸那个时候一百三十岁。”何春生松开小姑娘的手,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握住了焦誓的手。
      他的手那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烫人。握着那样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说的话了——“对,你一百零一岁时,爸爸一百三十岁,何叔叔也一百三十岁。”
      小女孩的笑声在清晨的校园里回荡。孩童的笑声是那样地不加克制的,绝无掺假的。悲伤了她就哭,欢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该这么恣意。
      七点二十分,晨钟响起。孩子进了幼儿园,焦誓与何春生一人向着课室、一人向着学校外走去。焦誓在进入教学楼前回头看何春生的背影,那个背影悠闲如初。

      杨柳停用了一切胰岛素,也不再严格控制饮食,甚至不再检测血糖。焦誓不再劝说——假如执意使用胰岛素,她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因为低血糖昏迷而死亡。这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前一段时间好了。她吃得多了,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更愿意走出家门了,每天焦誓和何春生搀扶着她到外面,尽管那么的冷,她还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每到周末时,何春生开着车,带着他们三人去山里玩。由冬天到春天,杨柳在溪边听着溪水的声音,听着春风刮过山谷的声音,听着春天第一只鸟叫的声音,听着孙女的笑声,她微笑地告诉焦誓:“春天来了。”
      春风吹来的新绿长在了旧绿之上,三月底,杨柳迎来了她安宁的长眠。她在夜里,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走了。
      焦誓在早晨七点半时没看见她在客厅,几乎就立刻感知到了。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双手交握,放在棉被外,好像仍在安眠。而焦誓在那一刻确定,他已经失去母亲了。
      救护车来了,医生只是做了检查,告诉焦誓人已经没了。焦春水进到屋子里,去拉杨柳的手,焦誓没有阻止,跟着救护车上来的何春生却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告诉她:“嘘,我们不吵奶奶睡觉。”
      救护车和医生走了,世界变得安静。焦誓去看母亲的脸,那是一张渐渐灰败的脸,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半个小时前,她还好像活着一样。
      他静静坐在母亲床前,过了一会儿,何春生进来了。焦春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春水呢?”焦誓问他。
      “我送她去幼儿园了。”何春生说。
      焦誓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春生,杨柳走了,他却把焦春水送幼儿园了。
      何春生在焦誓身边坐下,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想好好看看他,可是所有人都在催我,快点快点快点,好像唱大戏一样,直到他进棺材,我也没时间多看他一眼。后来他的脸变得不一样了,我看也不敢再看。”
      焦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何春生把他搂进怀里,对他说:“看吧,给你三十分钟,再接下来我要做那个唱戏的人了。”
      他们在春风涌入的房间里陪了杨柳三十分钟,外面已经春和日暖,鸟叫花开,何春生家院子的柳枝就在杨柳窗台上长出新芽,世界没有任何不同,而在这三十分钟以后,焦誓就要和母亲告别了。
      她被送入殡仪馆,做了一番装扮,使得灰败的脸色看起来红润如生,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亲朋来告别,灵魂早已远去无何有之乡。
      直到那时,焦春水才见到了奶奶,她问焦誓:“爸爸,奶奶为什么躺在那里面?”
      “春水,奶奶过世了。”焦誓说。
      “什么是过世?”
      “过世就是死。”
      “奶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焦春水说。
      “是的。”
      焦春水擦着焦誓的眼泪,说:“爸爸你别哭,我们只要再过一百年就可以见到奶奶了。”
      “嗯。”

      在整理杨柳遗物时,焦誓找到了一封这样的信,上面写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
      “焦誓:
      不知多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上一次给你寄信,你还在上大学,我写的每一封信你都会认真地回信。后来你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再也没有通过信了。
      我常常在心里高兴,你是个乖的、孝顺的儿子。这辈子你能成为我和晴山的孩子,我非常感激。
      近几年你受苦了。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吧。不用担心,我是自然死亡的,身体的大限到了,我自己能够感觉到。
      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你小时候我总对你说教,你总听得津津有味,你渐渐长大了,懂得比我还多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但现在我想给你上最后一节课,一节只有我能上的课。
      你的情绪最近不大好。你觉得我不愿意看病,放任自己,加速自己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你比谁都痛苦,你自责不能帮助我,无法劝说我,而我在还活着时,和你说的一切,你大概都不能理解。
      焦誓,死亡既不美妙,也不可怕。叶子有长出来的时候,必然就有枯萎的时候。每一个生命都有这一个过程,老去的离开,再正常不过。在晴山过世时,我是这样清楚地感知,这就是自然之力,无可违逆,无可挽回,现代医学再发达,人终归要死,一样东西不会因为你的执着永存世间,你终究只是你,还有你的一生要过。你以为我与晴山感情笃厚,我是因为他的过世才让自己不治疗,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通过晴山的离去看透了这件事,仅此而已,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仅此而已。
      别的,我也不需多说。焦誓,你可以怀念我们,但不能伤怀。你看待我们的离去,应当就像看到枝头的落叶,虽然有些秋意,但并不遗憾。春天来了,会有新的叶子生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这一句后,让我们好好地告别:我的孩子,请过好你的一生。
      杨柳
      2014年12月31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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