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良田三顷渔一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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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屋内传来沉沉的一声应答。
这声音非男非女，阴森沉郁，拖着长长的调子，像是来自地狱万鬼哭号的靡音，令人心惊。
众人目光齐到一处，一位满头灰发，着一身漆黑长袍的人缓缓步出。
风晴雪惊疑于乐坤仪此番变化，谨慎着没有上前。
百里屠苏气息瞬间一滞。面前之人与记忆深处截然不同的诡异面孔，让他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无法消弭的恐惧。
年少时的和乐与美好，似乎就像是一场极为逼真的黄粱美梦，一触即破。
天墉城中，占据了他生命大半时间的人，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地认识过。
那个心地良善，精通术法的扶玉真人，被玄铁链牢牢束缚，被镇压了无数岁月的可怜仙人，还有面前这个，透出一股逼人死气的黑衣女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或者说，她表现出的所有的情态与模样，都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
“我换了副面孔，就没有人愿意认我了么？”乐坤仪“刷”地打开骨扇，遮住自己苍白得过分的脸，“真是令人伤心哪~”
声调如泣如诉，飘飘悠悠地，宛如无根的云，随风而散。
骨扇上那代表着生机的绿色，衬着乐坤仪透着青的面色，也变得诡异而又不详。
“你、你……”方兰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十分纠结地道，“倒是比之前那会儿好看了些。”
“哦？那真的是很感谢了。”乐坤仪接过姜离递给她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不过——”
“不过什么？”
“你、你这牙怎么还反光……”方兰生一拍脑袋，“不、不是这个！你能不能扑点粉在脸上？眼圈黑得像死人一样。”
“吓！死人！”襄铃还没从晴天落雷的惊怕中回过神来，方兰生突如其来的一语，吓得她往后一退，正正地碾过了欧阳少恭的脚。
“襄铃莫怕。”欧阳少恭默不作声地将脚撤回，扬袖对着乐坤仪的脸一拂，眼前鬼气森森的女人瞬间变回之前的模样，支着胳膊对着他粲然一笑。
不过，那张脸还是有些过分的苍白，像是久居于室，没有照到阳光的人的脸，病态又脆弱。
“少恭真是厉害呢！我也觉得扶玉之前的那张脸好看，”只是换了一张脸，风晴雪就像是得到了什么莫大的安慰似的走上前去，问她道，“怎么有空来这里找我们玩？”
“没空就不能来了么？”乐坤仪递给风晴雪一瓶珍珠粉，“小姑娘家家的，颜控到这种程度……这瓶粉你自己拿去吃了试试吧，最近地府事多，根本没空一点一点捣，所以我就——”
“你就引雷直接劈了下去？怪不得我觉得那雷熟悉得很……”红玉摇头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又不是不能吃了……”乐坤仪十分无所谓，“欧阳少恭这个专业大夫又没说啥——诶！诶你别走啊！”
“在下去看看那人如何了，免得被你的雷劈死之后我们说不清楚，被拉去见官。”
“不是，你——”
“顺便将小兰的钱袋与玉佩拿回。”
“行吧，随便你了，”乐坤仪挠了挠头，对一直想要说话的风晴雪道，“想发表什么高见？”
“我哪里颜控了！只是，只是扶玉的面色和刚刚身上传来的气息，很是令人害怕呢……”
“就是就是！光天化日下这副打扮，吓死人了！”
红玉在旁边事不关己地捂嘴笑了一会，方慢悠悠地道：“能让你这个大忙人丢下那群恼人的魂魄，抽身跑到这里来，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吧？”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乐坤仪仰起脖子，又干了一杯茶下去，“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甘泉村也敢去！”
“哇！那个地方不会有厉鬼吧！”
“有没有厉鬼我是不知道，只是这村子里枉死的人多了，光是吸怨气就够你们吸上一年。”乐坤仪竖起中指，将灰蒙蒙的指甲盖给方兰生瞧，“吸得多了，就像我这样。”
“那，味道怎么样？”
真是宛如神来之笔的提问。
乐坤仪对风晴雪真诚地回答道：“着实不太好。”
“你们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去甘泉村？”
“少恭说，瑾娘卜卦得知甘泉村有玉横的线索，所以我们就来碰碰运气。”
“哼……尼厄斯将这些全告诉你了？”
乐坤仪闻得一声轻笑，见欧阳少恭一手提着方兰生的钱袋，一手拎着他的青玉司南佩，掀了粗布做的挂帘进来，双手一并，将两件东西一股脑扔给方兰生。
“不然呢？”乐坤仪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始专注地嗑瓜子，“要是不多关注你们一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地府看见你们排队等投胎了。”
“外面那人怎么办？”乐坤仪将嗑完的一盘瓜子壳拢到一起，堆成一个尖尖，接着转战下一盘。
“当然是将他送官！”方兰生气愤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当街抢劫！”
“送官太便宜他了，弄死了事。”红玉道。
“这、这人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加上他被你那道雷劈得那么惨，也算是受到教训了，还是将他交给官府惩治吧。”
“兰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道理了？”风晴雪出了门，把那灰衣人拖到屋子里来，指给方兰生看，“那雷都将地面砸了一个大坑，可他除了脸上有点灰之外，毫发无损。”
方兰生近前看了看，那灰衣人虽双目紧闭，呼吸全无，但嘴角隐隐上勾，似乎是嘲讽，又或是不屑。
忽有阵微风吹过，那人的身体好似顺着风势飘起来，但好像是因为他那身衣服太重的缘故，动得十分艰难。
襄铃见他的躯体向上一动一动，马上要挣破衣服而出的样子，却被领口卡住出不去，于是抓住他的头，一把将他送回衣服里。
奈何风不止，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机械劳动。
如此倒也得了几分乐趣。襄铃玩得兴起，那灰衣人可受不了，睁眼乞求道：“姑娘行行好，莫在扯在下的头发了！疼得慌！”
“嘻，你也知道疼呀？”襄铃将他移到一个避风的位置，笑道，“这下好啦！”
“哎呦，总算不用禁那该死的风吹！”那人自己挪到墙角，慢慢坐了起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诸位，在此赔礼了！”
他弓着身子朝所有人挨个点了遍头，那身灰衣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十分的好笑。
在场的众人皆十分淡定，只有方兰生惊魂未定地问乐坤仪道：“他，是人是鬼？”
“这人，呃……”乐坤仪犹豫了一下，“可不能算是人。”
“应该是由人的意念或是精气凝结而成，脱离五行之中，算是一种很奇怪的事物了。”欧阳少恭对他的出现倒是很有兴趣，盯着他不住地看，“扶玉，他归你们管吗？”
“当然不。”乐坤仪嗑完两盘瓜子，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来休息，“他没有魂魄，地府管不着他。”
“正是正是。”灰衣人对着乐坤仪鞠了一躬，“多谢多谢。”
“昌平盛世，居然能出现此等精怪！”方兰生瞪了他一眼，十分的气愤，“就没有能够消灭他的方法吗？！”
“哎，年轻人，你这就说得不占理了。”灰衣人发出一声怪笑，“我妙手空空经由人的意念产生，只要偷窃的意念不灭，我就永远不会消失。”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乐坤仪道，“若不是他偷到自己人头上，我也不会大白天发雷去吓他。”
“自己人？”风晴雪一头雾水，“他可不是人呀。”
“难道我们是？”乐坤仪凑到风晴雪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
风晴雪有些尴尬地将头转向一边，盯着墙使劲地看。
“而且他一次不中，就再也不会偷你了。”
“这位姑娘说的对！我妙手空空也是有职业操守的！”
“你怎么说话的？！”一道黄影飞快闪过，“咚”的一声落在妙手空空脑袋上，“叫冥王大人！你这个辣鸡！”
“是是是！冥王大人！”
“嗯……这还差不多……”
“这、这！鸟说话了？！”方兰生已经习惯了接二连三发生的奇异事件，“算了，连意念都能偷东西了——”
“你说什么？！”妙手空空反驳道，“什么叫‘连意念’？！”
“这是在下的鸟。”欧阳少恭让金丝雀耀武扬威地落在自己的掌心，“你们之前见过的，她叫——”
“王二狗！”金丝雀尖声叫道。
“诶？你改名了？”红玉道，“这名字还不错，比我的名字好念。”
“当然了！”二狗·尼厄斯·王细声细气地道，“入乡随俗嘛。”
“现在这么流行养鸟么？屠苏哥哥一只，少恭哥哥一只……”
“这些都什么和什么！少恭之前不是有只乌鸦……”方兰生挠头，“不行，我不能再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谁都别和我说话！”
“矮冬瓜！谁要和你说话！明明是你自己一个人不停地问问题，”襄铃不满道，“只听见你一个人不停地说话，还是屠苏哥哥好……”
“就是就是！”妙手空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你们也挺有本事的，不如让我跟着你们吧！保证一路上不缺钱花！”
“这可不行，”乐坤仪道，“甘泉村有好多不干净的东西。你法力不行，到时候打起来顾你不上。”
方兰生的好奇心又起来了，急忙问道：“那不干净的东西长什么样？是青面獠牙，还是长发披面，七孔流血？”
“猴儿，你的好奇心什么时候能够不那么重？”红玉将茶碗往方兰生手上一放，“我们是来喝茶的，不是来听鬼故事的！”
“啊，是了。再不喝茶就凉了。”风晴雪道，“这茶的香味很独特呢。”
“这个茶的味道有点怪……”襄铃只喝了一口，就放下茶碗再也不肯动了。
“怪人……才不和你说。”襄铃将头转向百里屠苏，“屠苏哥哥，你知道这茶是用什么泡的吗？”
“切，他又不是江湖百晓生，哪会样样都知道？”
百里屠苏答：“此茶以‘鸭脚’为料，饮之健体。”
“哈哈哈，什么鸭脚？茶又不是小锅炒菜，我还猪蹄嘞！”方兰生一阵尬笑，“不晓得就直说嘛，总比打肿脸充胖子来得强。”
“我看闹笑话的是你这猴儿吧？”红玉浅浅地将茶尝了一口，轻轻敲了敲茶盖，示意欧阳少恭一展学识，“正巧这儿不就有位大夫？人说医食不分家，想必少恭对饮食之道亦是精通，何不与我们说说，这滋味与众不同的茶究竟是何物？”
“百里少侠说的无错，此物确是名为‘鸭脚’，因形似而得名。以之泡茶能入肺经，益肺气，定喘嗽，然有些微毒性，不可连日多饮。”
襄铃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可以治咳嗽的。”
“哈、哈哈……居然会有这种古怪名字！我那个、也是不知者不罪嘛！”方兰生双眼一阵乱飞，以缓解这无与伦比的尴尬瞬间，突然看见捧着茶杯猛灌的乐坤仪，大叫道，“你这是喝了第几杯了？”
“第五杯还是第六杯？我也记不清了。”乐坤仪尴尬地将茶杯放下来，“这点毒对我没什么用的。我可是能生嚼雷公藤，干吃断肠草——”
“那你还一副中毒已深，命不久矣的面相……”
“小兰！”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方兰生将鸭脚茶闻了又闻，“真能治病么？闻起来还有股辣味……”
众人皆是低头小口品茶，无一人再去搭理方兰生。正当他无聊之际，茶铺老板姜离走过来道：“料不到今日竟遇知音，识得此茶，姜离甚感心悦。”
欧阳少恭起身道：“哪里，在下才是吃惊不已，鸭脚制茶的益处大多数人全然不知，如此说来，姑娘也通医理？”
“略知一二，算得半个大夫吧，云游四方，替人诊些小病小痛。”姜离道，“近日盘桓在此，可见与诸位注定有这相识之缘。”
“相识之缘，相识之缘！”妙手空空坐在墙根边用脚瞪地，“你们聊了这么久，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这么吸引我的注意，是想提前享受一下死亡逼身的感觉吗？”
“这……冥王大人说笑，说笑了哈哈哈哈……”
“那就闭嘴吧。”
乐坤仪掏出一张符，直接摁在妙手空空的脑门上。
“唔！”
“安静点，”乐坤仪道，“随意插一位美丽女士的话，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你现在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机会，用思考代替无聊的废话，是提高智慧的必经之道。”
乐坤仪对着妙手空空说话的同时，向姜离投了一个充满警告的眼神。
姜离身体轻轻一震，将满腹想要倾吐而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良田三顷渔一竿（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