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命乖运蹇前心茫（六） ...
-
“哎呀！”瑾娘娇羞地侧过头，向欧阳少恭抛了一个含情脉脉的眼波。
她又在一瞬间严肃了起来，“刚刚开玩笑的。”
“啊……”欧阳少恭轻笑了一声。
他重新坐了回去，整个人向后仰着，很轻松又很愉悦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瑾娘将面孔转向百里屠苏。她看着百里屠苏的时候，换成一种殷切的，带着略微讨好的眼神：“瑾娘刚刚所言皆出自肺腑，望公子考量。”
百里屠苏也是从未遇过如此难应对之情景。对方虽是好言软语，但话语之间却是难有余地相留。
话藏机锋，却又见好就收。
百里屠苏又感到一阵气结。
这股郁气窝在胸膛正中间，不上不下地盘桓，十分令人难受。
“不换。若再纠缠，休要怪我！”
欧阳少恭将手放在膝上，扣着食指，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他出言劝道：“瑾娘，这只海东青百里少侠十分珍爱，你就莫要强人所难了。”
欧阳少恭虽是劝说，但他面对着瑾娘的那一只眼睛愉悦地半眯着，像一只餍足的狐狸。
瑾娘从袖子里拿出把白如凝脂的团扇，屈膝掩口一笑：“不行就不行吧，我不就随口说说。”
“说笑之语，万勿当真。”欧阳少恭道，“少侠若是并不反对，便与瑾娘去到内堂。施展天眼秘术，不可有第三人在旁。”
“小兰，尤其是你。”欧阳少恭转头看向方兰生，正好与他跃跃欲试的双眼对个正着。
“少恭……”
“莫要与我撒娇。”欧阳少恭郑重声明，“我不吃那一套。”
“晴雪和襄铃两位姑娘——”
“哎呀，都是老熟人了，你还怕我吃了她们不成？”瑾娘拉了把百里屠苏，“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走了走了！”
“……如此，便多谢两位厚意。”
“哎呀，懂礼又俊俏的小哥，最合我心了~”
“哎，瑾娘走了。”
“哼……就你一个人长眼睛吗？”襄铃气冲冲地站起来，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走了。
“诶——”
“看来，她一刻也不想与你待在一起。”欧阳少恭对风晴雪道。
他面上灿烂的笑容已经无法掩饰，将他的五官映照得熠熠生辉。
“少恭你看热闹不嫌事大……”方兰生支着胳膊又开始嘟囔，“都不帮帮我。”
欧阳少恭突然将脸凑过去：“帮你什么？”
“哎呀！少恭你做什么！”方兰生将欧阳少恭的脸又推回去，“真讨厌！你明明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你昭然若揭的小心思。”欧阳少恭向楼梯口方向努了努嘴，“你自己搞定吧。”
“什、什么？”
方兰生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好像有点喘不过气……”
“……比刚才等的还久啊，屠苏哥哥不会有事吧？”
“不不不，不会的！”方兰生摊手，“算命看相不都是看两眼就知道了？应该快得很。”
“你这猴儿，当瑾娘是街边摆个摊子骗钱的？”
随着清脆的话音，缓缓吹来一阵风。风中渐渐现出一道持双剑的曼妙红影，然后灵巧地降落到地上。
红玉笑道：“须知‘天眼’乃是十分稀罕的异能，天生而来，数万人中也未必得一个。‘开天眼’可谓窥伺天机，须得十分谨慎，稍有不妥便会为施术者招来大难。”
欧阳少恭道：“红玉姑娘当真见闻广博，所言分毫不差。”
“红玉姐？！”
“小晴雪，”红玉向风晴雪抛了个媚眼，“才几天不见，就这么想我？”
“才没有呢，”风晴雪招呼红玉坐下，“红玉姐似乎比先前漂亮了许多。”
“真的？”红玉摸了摸脸，笑道，“还是天墉城的水土养人哪。”
“可我怎么觉得，是我的地府更胜一筹？”
“是扶玉！”风晴雪一声欢呼，站起身四处寻找乐坤仪的身影。
又是一阵风。
整个花满楼像是被黑暗隔绝在了尘世之外，忽然寂静了下来。
方兰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覆在上面一般，沉闷得令人窒息。
“喂，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啊……一个个的都不说话……”
“襄铃、襄铃有些害怕……”
风晴雪倒是有些兴奋：“这有什么好怕的？扶玉又不吃人。”
“不、不是，你不想想她之前那个样子！”方兰生吞了两口口水，“比女妖和天仙肥婆还可怕！”
“你这猴儿！当面说人坏话！”红玉敲了方兰生脑袋一下，训道，“大惊小怪！”
地底传来如雷霆一般急促的马蹄声。
红玉的脚边陡然裂开了一个幽深的黑洞，然后一架由四匹骏马所拉的纯黑色的马车，从这个洞里垂直地冲了上来。
“啊啊啊啊！”方兰生抱着欧阳少恭的胳膊上蹿下跳。
“小兰，莫要惊慌。”
“哦，亲爱的，不要害怕。”马车沉重的厢门一点一点的打开，从里面伸出了一只苍白而又细瘦的手。
“啊————”
“我这次把脸遮起来了，亲爱的。”
那只手收了回去，然后发出几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响。
“你瞧，除了这双令人恐惧的眼睛，什么也没有露出来。”乐坤仪带上兜帽，一步步走下马车。
当乐坤仪的最后一只脚接触到地面的同时，她用她的手杖敲了敲车辙。
“安静些。”
……
“哦，我的孩子们，为什么不说话？”
乐坤仪张开双臂，长长的黑袍子顺着她的胳膊舒展开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看来我的出场仪式并不怎么吸引人。”乐坤仪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真是令人难过的反应。”
“不得不说，您的出场创意惊人。”红玉眨了一下右眼。
“我的荣幸。”乐坤仪对众人行了一个大幅度屈膝礼，“真幸运，我们又见面了。”
“你也漂亮了很多！”风晴雪叫道，“啊，我可以摸一摸你的——”
“权杖？”
乐坤仪将它递给风晴雪：“当然可以。”
“我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好看到哪里去。”方兰生蹭道襄铃旁边，“你说是不是？”
“哼！”
“这是什么做的？这么沉。”风晴雪掂了掂长得有些过分的“棍子”，将它还给了乐坤仪。
“是铸魂石。”乐坤仪回答道。
“哦，天哪，真不好意思。”乐坤仪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长袍，“第一次穿成这样出门……”
“别套了，”襄铃细声细气地道，“你比先前好了不止一点点。”
“真的？”乐坤仪似乎被蒙上一层翳的灰眼睛闪出一道光芒，“那真是太好了！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这个鬼东西！”
她露出一个笑容：“以撒旦的名义发誓。”
“喂，你说话怎么那么奇怪？”
“原谅我，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这样，只是一时没有改过来，”乐坤仪将袍子解下，露出她深灰色的，失去了生机的长发，“地府是个大工程……怎么说呢，要养活这么多人，得向国际发展发展。”
“和外国人做生意？”
乐坤仪“啪——”地打出一个响指：“没错儿！”
“你还真是想钱想疯了……”
“可别这么说，”乐坤仪将整个人的重量分了一半给红玉，“我要是不赚钱，你们想到江都只能靠腿。”
说着她将一只钱袋递给欧阳少恭，热情地问道：“我来得及时吗？”
欧阳少恭点头：“非常及时。”
“看着架势，你们消费不低啊。”乐坤仪环顾了一圈，称赞道，“真是个好地方。”
“你、你别误会啊！我们可不是、可不是来那个什么的！”
“不、不对！”方兰生改口，“我不是自愿来的！是被少恭拉来的！”
“我可是正人君子！我坐怀不乱！”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来办正经事的。”乐坤仪拿起一块糕点尝了尝，“唔，味道很不错。”
“对了，你们知道百里屠苏去哪儿了吗？”
“今儿我这花满楼还真是热闹，”瑾娘带着百里屠苏推门进来，“让我看看——”
“吓！”
“真是抱歉，吓着您了。”乐坤仪重新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起来，“我以为您还需要一些时间……”
百里屠苏定定地看了扶玉一会儿，略微皱了眉头：“你——”
“我？”
乐坤仪指着自己，很疑惑地道：“我这个样子不好看吗？”
“……”
“不是不好看，”方兰生仔细端详了一下乐坤仪的打扮，“阴森森的，哪有个人样！”
“可我本来就不是人！”
乐坤仪用一条深蓝色的缎带将披散的灰发很低的扎起来，拿起她的权杖，用它轻轻地敲了敲地面。
“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说正事了。”
“诶，对，说正事。”瑾娘看了一眼站在前方的百里屠苏，欲言又止。
欧阳少恭将自己手边上的那块糕点细细地吃了，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净了残屑。似乎是已经预想到了一个不妙的结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结果如何？”
瑾娘闭目摇头道：“大凶！从未见过如此凶命！”
风晴雪惊得后退一步，襄铃双手掩唇，短促地“啊——”了一声。
红玉站在乐坤仪的影子边，睁大了双眼。
“天啊！”方兰生哀叹，“还是常言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他指着乐坤仪抖了一会儿，放下手摇了摇头。等他歇够了，重新又举起手来指着乐坤仪开始抖：“你、你你！还是别说了……”
“哎呀，”乐坤仪状似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的悲观？因为我的黑袍子？”
“因为你那只鸟！”
“哦，我的乖乖。”乐坤仪展开手，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落在她的掌心。
“别这么歧视她，”乐坤仪道，“她是个和善的好姑娘。”
像是回应乐坤仪轻柔的抚摸，黑鸦偏过头，嘶哑地叫了一声。
“小伙子们，她正向你们问好。”乐坤仪没有光彩的双瞳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听着，*尼厄斯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是么，真是鸟不可貌相。”方兰生道。
“不要盯着尼厄斯的眼睛太久！”乐坤仪突然发出了一声警告，“也许她会偷走你的灵魂。”
“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
欧阳少恭走到百里屠苏旁边，很是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扶玉，你先说吧。”
“哦，我可爱的小屠苏，”乐坤仪半闭着眼睛喟叹着，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手上的乌鸦随着她抑扬顿挫的语调，一上一下地动着脖子。
“我们找到了你母亲——的魂魄。”
“当真？！”
“当然是真的。不然我不会特地跑这一趟。”乐坤仪将她尾指上雕有双头龙的银戒指反复地脱卸，最后像是发泄一般，一把将它扔到了桌子上，“这全是尼厄斯的功劳。”
“说实话，她告诉我这个天大的秘密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尼厄斯发出了一声骄傲地喊叫。她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在了红玉翘起的剑柄上，睥睨而视。
“真是令人惊讶，来自高贵的女娲一族，乌蒙灵谷尊贵的大祭司，居然愿意在我这个破烂的地方屈就，”乐坤仪直立着，背着双手，却显出为难的神色，“其实，按照大众的审美，都觉得的忘川蒿里的景色更为怡人。”
百里屠苏没心思听乐坤仪絮絮叨叨地讲话，上前一步，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乐坤仪照实回答道，“她不仅失去了记忆，而且变得非常狂暴，看见人就像和他打一架。”
“所以我将她放在了一个瓶子里。”乐坤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真是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无妨。”百里屠苏很快地回复了一句。
他此刻沉浸在母亲尚且平安的喜悦中，无暇去想其他。巨大的喜悦击中了他，母亲复活的现实离他越来越近。
乐坤仪仔细地看了百里屠苏的神色，将心放了下来。
“等你和欧阳少恭把药找到了，你的母亲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乐坤仪还想和百里屠苏交代一些什么，但是她法杖顶端的宝石很亮地闪了一下。
“哦，该死的。”乐坤仪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闲！”
“既然扶玉有事，就先行离开吧。至于百里少侠的事情，在下会尽力而为。”
“行吧，真是谢谢你了。”
乐坤仪一扬手，之前宛如雕像一般的马车上立刻泛起了光彩，随着骏马昂头一声长嘶，大地重又裂开一道深口。
她提起长袍，一跃而上，钻进了马车之内。
“尼厄斯，”乐坤仪呼唤道，“好姑娘，跟着欧阳少恭，他管钱。”
欧阳少恭呆了极短的一瞬，笑着让黑鸦待在他的肩膀上。
马车开始垂直地向地洞冲去，伴随着乐坤仪咏叹般的吟诵：
地狱之门已经大开，向命定之人敞开怀抱。
那些人早已利欲熏心，无视他人且又骄傲自大。
他们有着和肮脏内心相反的面容，
说着令人着迷的甜美语调。
万劫不复的深渊！
正是他们永久的归宿！
“她、她跑去那里了？”襄铃揉了揉眼睛。
深洞早已消失，地面震颤了一下，就回归了平滑。
“到她该去的地方去了。”欧阳少恭冷淡地回道，挥手让尼厄斯离开他的身上。
“瑾娘，继续说说百里少侠的事情吧。”
“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方兰生开始挠头：“死局逢生……按字面不是有否极泰来的意思？是好事啊……”
尼厄斯“嘎——”的叫了一声，一对琉璃般剔透的眼里透出明显的嘲笑。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瑾娘摇头道，“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
襄铃试探地开口问道：“……是说屠苏哥哥是妖怪？”
“苏苏不是妖怪的……”
瑾娘道：“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非但不吉，反是大凶。”
欧阳少恭追问道：“可有办法化解？”
“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
瑾娘转向百里屠苏，目中透着些许的迷茫：“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故不敢相瞒。”
百里屠苏点头道：“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
“……现今知晓母亲讯息，也算是极好的了。”
“公子胸襟着实令人钦佩。瑾娘但愿是自己错看……”
瑾娘看向欧阳少恭，苍白着脸快速说道：“偶开天眼窥伺天机，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敢再妄动卜术。”
“可是……屠苏哥哥他……”
“今日言尽于此，各位请回。”瑾娘端起茶盏，“少恭若是无事，不妨留步，我有事与你单独分说。”
欧阳少恭将乐坤仪遗落下的银戒紧紧捏在手里，缓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锋利的龙爪深深的刺进欧阳少恭的手掌，剧烈的疼痛让他短促地打了个机灵。
欧阳少恭擦去手心中的血迹，点头道：“自是奉陪。”
*尼厄斯，复仇女神尼厄斯是复仇三女神——阿勒克图 (不安女神)(Alecto) 、墨纪拉(妒嫉女神)(Megaera)和提希丰（报仇女神）(Tisiphone)——的总称，任务是追捕并惩罚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命乖运蹇前心茫（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