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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镇魂之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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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坤仪和元勿在一片阴风冷雨中,踏着最后一声钟鸣的尾韵敲门。磅礴的雨带着低沉的湿气倾泻而下,带着好像天地都要为之颠倒的悲怆在大地上流淌。
屋子里的猫炸着毛焦躁地来回逡巡,叫声分外凄厉。松音从来没遇到这样奇怪并且令人害怕的夜晚,太多不详的兆头接踵而至,在一片湿淋淋阴郁又耸峙的高墙下,人人的面庞仿佛都是巨兽那样的可怖。
乐坤仪突然的声音让他控制不住的一颤。
紫胤真人先他一步为乐坤仪开了门,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乐坤仪拧了一把发尾的水,却是很不在意地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青玉坛许久未曾遇见这般难缠的人,需要好好应对才是。”
她笑的时候,脸上细细的水雾似乎全部都腾跃起来,被灯光一照,亮晶晶的。
但大家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仿佛乐坤仪这样安慰的话语里含有更深层的意味,代表的是不好的兆头。
连猫咪们都变得乖戾了,疑神疑鬼地紧绷起肌肉,压下耳朵暗中观察。松音忙着去安抚,不料踩着一只狸花的尾巴尖尖,它抖了抖毛,反身就是一口,狠咬在松音小腿上。松音“啊——”的惊叫,浓艳的鲜血从破损的布料处慢慢渗出,洇成小片深沉的暗色。
尹千觞连忙赶去扶他,那只狸花咧着嘴,像是人狞笑一般对他歪了歪头,纵身跃到多宝架上,懒懒地舔毛,再不多看他一眼。
“这猫……怎么还会笑呢?”
“唔——我只是踩到它了,没有大碍。”松音的手无力地放在膝盖上,眼睛不住地看向那只满身都是邪气的猫。
那猫眯了眯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把头转了个方向,对蹲在松音旁边的尹千觞嘶声哈气,但紫胤真人一过去,却立刻展示出被惊吓到了的委屈神态,睁大杏子一般的眼,露出甜美的表情翻出肚皮撒娇。
对于这些怪事的官方说明,便是青玉坛仰仗着衡山上的洞天福地开宗立派,钟灵毓秀人才辈出,久之连草木都沾染上了人性,更别说能通灵的猫了;但也有人传言说青玉坛历代的主人们喜欢用一种邪门的术法,将生了歪心思的活人变作动物驱使,这些捕风捉影的怪谈不外乎是为了博取些眼球,显得自己见识广博,与修道之人有着些许的因果罢了。总之这些志怪奇谭被传得神乎其神,连尹千觞这个老江湖都不免生出些害怕来。
乐坤仪对元勿使了个眼色,他动作极快地放下沉重的托盘,抬起眼皮迅速地扫了一眼紫胤真人,看出是欧阳少恭所期望的瘦削面颊和消沉气色,终于满意地轻点了一下头。
当紫胤真人试探的目光追随他而来时,元勿立刻恭敬着神色,弯下腰对他行礼问候。
“劳烦欧阳长老挂心了,不知他近来可好?”紫胤淡淡地谢了一句,寡淡的句子从他颜色寡淡的唇中吐出,好似坠着重重的铅,沉郁得难觉生气。
“有紫胤真人您的关怀,咱们长老怎么可能不好?”元勿和气地笑着,将托盘上的种种物件都排在桌子上,林林总总放一大堆。说是送酒过来,但酒却不是占了主位,只和几个茶叶罐子放在最角落。倒是花样繁多的点心一盘挨着一盘,都做成花果的样子,十分不凡。
元勿见紫胤的眼神落在点心上,上前挑了个模样最细致的,用雕着兰叶的银签子戳了递给他。
紫胤向来不爱凡间俗物,但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伸手接了。糕点一入手,他却惊奇地“咦——”了一声:这点心做得蜜桃一般的外形,触手却如棉花一样又轻又软,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桃花清甜的香气。
乐坤仪用手捏了一个给松音压惊。在他含着泪慢慢吃着这块小小的桃子时,伤口便被法术治好了。
乐坤仪在紫胤对面坐下,看着他慢慢吃完糕点之后,拜托他连夜出发,将皇城派来的天使们护送回去。
“他们在青玉坛也有些日子了,想要的仙丹也已到手,继续滞留下去,倒是会危及性命。”
紫胤对此事略有耳闻,原以为是皇帝是例行的求仙问道,来此寻些养生延寿的丹药方子,听乐坤仪的语气,约莫像是某个棘手的东西:“是……仙芝漱魂丹?”
“是啊,炉盖一起,消息便随着青烟透出去了,”乐坤仪叹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地点头道,“来了许多人,打着仪仗,阵势可大,倒像是逼迫着我们上贡似的。”
“你说,他会把这两粒丹用在谁身上?”
紫胤默默摇头,露出一个不是很赞同的笑来。入世越深,对于世人奇怪的渴求与贪婪便知晓得越多,他嘴角薄薄的肌肉牵起整张脸上的表情,显得又勉强又疲累。
“你从后山领着他们走吧?天一亮就走,装药丹的瓷瓶放好在檀木盒子里,不会有问题,”乐坤仪认真地掐算过时辰,低声对他说,“幽都不会自找麻烦,就是连累你,伤没好多少就要冒着雨走那么远的路……”
“大半个幽都都来了,你要是在这里,帮哪边都不好……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你啊。”
尹千觞隐隐约约听着乐坤仪和紫胤真人的对话,半个头都在密密麻麻的痛。他顶着元勿嫌弃的眼神强灌了两口下去,被呛得连声咳嗽。
百里屠苏怀疑地看着他。
尹千觞愤怒地瞪回去:管好你自己!
烛火幽幽地闪,衬着紫胤真人孤松般清高的脸一半是多罹不吉的晦暗,一半是前缘渺茫的昏黄。
他大抵是不愿离去的,但却又不得不离去。
少顷,他滞涩地“嗯”了一声,少有地准备放纵自己,抓住一只酒壶便往杯子倒。乐坤仪急忙拦住了,给他换了盏新茶。那茶碧绿透亮,隐隐带着奇异诱人的酒香。
“这是雨后的次茶,当时喝不上,一直藏在酒窖里没有见光。这么一大袋子还是元夕扫除的时候在角落里发现的,放了有几百年,连装它的袋子都腐朽了,但茶叶却没坏,泡起来香气逼人,不输最上等的龙井。”
百里屠苏和陵越挨在一起静静坐着,只觉钟声犹如未停一般,时松时紧地响在人心上。两人心下戚戚,不敢多言,只默默地平息着逐渐焦躁的剑意。
“哎,大家也不要过度紧张,要相信青玉坛的布防水平,”乐坤仪出言鼓舞士气,她豪迈地一挥手,“我青玉坛能人众多,又占着地利天险,别说幽都就来这么点人,就算女娲亲自上门挑衅,又有何惧哉?”
元勿也是气定神闲,颇有欧阳少恭处变不惊的情态。他如数家珍地讲起衡山得天独厚的风水地势,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自得。
虽然天墉城气势更为恢弘,但百里屠苏与陵越两人迟缓地干嚼着点心,真切地希望一切都如元勿所说,青玉坛固若金汤,坚若磐石。
吃过点心,又饮了酒,竟使人不再觉得饥渴劳累,连漫漫长夜也不是特别难熬。紫胤真人连饮了三盏茶,在天色渐白之际向乐坤仪道别。
“也真是辛苦你了,遇到这样的事——”
门突然被大力撞开,一道红色的倩影飞快地闯进来:“扶玉,快!幽都的人攻上来了!”
“什么?!元勿,快!让掌教守住大阵莫要离开!”乐坤仪登时站起身来,扶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
红玉又是着急又是怕,她娇艳的衣裙上撕破了一个浅薄的口子,裂口出散发出淡淡的瘴毒味道。是很熟悉的腐烂气息,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味。
元勿看了眼那个不详的灰绿色痕迹,捂上口鼻,急匆匆地离去。
“他们一行人出现在疗养院,我看情况不对,就先逃上来通知你们……”红玉仓皇地张望着,“晴雪妹妹呢?她不在这里吗?”
乐坤仪眉头一抖,表情变得难看了不少:“幽都这是连规矩都不打算守了吗?”
“哎呀哎呀,扶玉真人何出此言呢?”手杖拄地的闷响中,一道嘶哑的男声渐渐临近,“我幽都是有急事欲与灵女相商,奈何贵公子手段了得,护山大阵一开,我等是寸步难行,只得用不入流的小手段,先来面见真人玉颜。”
他摸了摸面上的青铜面具,怪模怪样地行了个浅浅的礼:“请您开开金口,让贵公子给我们行个方便吧。”
乐坤仪走到他跟前,挡住他阴冷如蛇的视线:“风小姐这会儿该在你同伴的手上,我这会儿正见客,不与你计较。见着了人就赶紧离开吧。”
那人脚下如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半晌勾唇一笑。可惜他身材比例不佳,露在面具外的皮肤松弛又粗糙,这样的强作风流,不免令人厌烦。
“不忙不忙,还有件小事,”他浑浊双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压着嗓子轻轻地道,“听闻真人好友之高徒……啊,就是那位……身上有着我们幽都的宝贝……”
红玉双手紧握,万分担忧地望着紫胤真人。她飘飘忽忽地走到他身边,声音轻微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主人……”
紫胤真人为她倒了杯茶,神色淡淡:“无事,谈不拢大不了在此开战,以好友的能耐,断不会吃亏。你尝尝,这茶叶很好,泡开之后有酒的滋味。”
红玉拿杯的手,微微颤抖:拜托你不要强撑,利索点跑路好吗?我拿工资演的是戏,不是命啊!
“这位兄弟,青玉坛可不是什么酒肆客栈,迎来送往的什么人都能进,”尹千觞头疼难耐,但不得美人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对着他指指点点,“穿的这样奇怪,又遮着脸,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乐坤仪慌忙架住他往回走:“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算是喝死了,也不可能躲在女人后面当王八,”尹千觞挣扎着仰头,不料肩膀被乐坤仪牢牢锁住,挣脱不得,“哎哎放开我,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少恭交待啊!”
乐坤仪冲着他肩头一拍,将他搡进屋子深处:“当王八不好吗?王八活得可比你滋润。”
说话间,那人离屋子又进了些。顺着屋檐流下的雨水犹如一方晶莹的珠帘,将这片区域隔绝为两方天地,也让某个惊天的秘密,随着血迹,随着水流在闷雷之中被冲散。
乐坤仪的法杖穿透了他的心脏,勾住他含着满腔惊怒的躯干。
“巫、巫……”
“你看到了?胆大的人有奖励哦,”乐坤仪凑近他耳畔,“焚寂在我手上,你们的巫咸大人也在我手上。既然有胆子杀我的人,可是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在你死之前,帮我想想怎么煮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