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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托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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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聿云和南嘉鱼在厅堂相聊甚欢,江湖儿女就是这点痛快,一句话投缘了。先前的不愉快便如过眼云烟般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南嘉鱼觉得章聿云幽默风趣,为人健谈。虽是玩世不恭了些,可身上那股少年人意气风发的骄傲,明艳刺眼的吸让人挪不开眼。
章聿云则喜欢和漂亮姑娘说话,章聿云为人稍稍有点“重视长相”,对方无论男女,只要生的漂亮端正,章聿云都能多出五分耐心和他说话。若是相貌丑陋,举止粗鄙,章聿云则高冷寡言,鲜少搭话。
这个习惯很不好。
章聿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让娘亲抱,他的母亲容貌艳丽,姿容一绝。还温柔聪慧,万古柔情。母亲又温柔又坚韧,像水一样让人留恋不舍。
父亲就差一点,皮肤黑,脾气差。除了对待娘亲有几分温柔,对他们三兄弟总是十分严厉挑剔。
五弟章霁煦还好,霁煦年纪小,父母都疼他。虽是姨娘生的儿子,爹娘也从不计较他是庶出。
章霁煦是家里唯一一个敢梗着脖子跟章年卿叫板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未及冠,刚开蒙就有字的人。
章霁煦双字怀吉。母亲喜欢叫五弟怀吉,父亲则总喊霁煦。
父亲对五弟总是格外宽容,霁煦闹的再过,父亲也只是黑着脸说一句:“怀吉,去抄十张大字。晚饭前我检查。”
章聿云不知道别人家儿子见了父亲会怎样,反正他见了他爹就想溜之大吉。
章聿云还是挺怕爹的。
在章聿云的世界观里,父亲是介于美丑之外的第三种例外。他见了父亲,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父亲能洞悉人心,章聿云兄弟四个在父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任谁心里有多少小九九,在爹面前都得实话实说,不敢有半丝隐瞒。
章聿云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又亲近又濡目又惧怕。
大哥章鹿佑和四弟冯玉琢还比他多了层斗志。章鹿佑和冯玉琢都想跳出父辈光环,或者说青出于蓝,打倒章年卿。
章聿云到没有想过打倒章年卿,毕竟父亲也不混江湖。章年卿在江湖上,还没有周流山和鹤叔叔的面子大。
但章聿云心里暗暗发誓,他以后当爹,一定要当一个很温柔很和蔼的爹爹,像个朋友那样伴在儿女身旁。绝不会像父亲那样,让人畏惧大过濡目。
起码,至少,他能做到爷爷章芮樊那样。
有时候章聿云会不明白,明明爷爷章芮樊给父亲起了那么好一个头,为什么父亲不能像爷爷那样……让人亲近。
章聿云在父母面前一直很自卑。
在章家,章是父姓,聿同玉,取四弟的玉琢,云是取大哥字行云。
许是人如其名,他一直活在兄弟的光环下。章聿云一度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非常没有存在感。
章聿云还记得他离开家那天,关起门来和母亲说体己话。他问母亲冯俏,“您会不会对我很失望?”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混蛋样,“兄弟间就我最不争气。让你和爹脸上无光了。”
“胡说!”冯俏忍不住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你是考取功名还是混迹江湖,只要活的自由畅快就好了。我和你爹要什么体面自己不能挣,何时轮到你们兄弟几个来给我二老添光。”
章聿云跪在冯俏脚下,握着冯俏手背,表情诚恳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正因为我都知道,我一直十分懊悔,为何你和父亲对我这样好。我还如此敏感多疑。大哥少年名臣,官运亨通。四弟自幼聪慧读书天才,像极了当年父亲。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在哪里出头,才去学了武技。”
章聿云靠在母亲膝盖上,“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我不敢承认我不敢和大哥四弟比,于仕途于诗文造诣上,他们都是顶尖的天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他们的高度。但我又不愿庸庸平凡度过一生。”
母亲冯俏微微瞪了他一眼,严肃缓慢道:“有好胜心进取心是好事。可是莫要被好胜心蒙蔽了双眼。你们都是好孩子,人这一辈子过好自己就够了。照搬别人的路,你的前路都是死路。”
“陶兔子,你怎么了?”南嘉鱼看着章聿云忽然情绪不对劲,她问:“我方才说错什么,触及到你的伤心事了吗?”
“不是,和你无关。只是临时想到一些琐事,有些黯然罢了。”章聿云笑笑道。
南嘉鱼叹气:“像你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还会有伤心黯然的事。”
“你觉得我厉害?”章聿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南嘉鱼道:“你当然厉害了啊!你武功那么好,还让很多人尊敬。连牛气哄哄的孟老板都对你恭敬有加。更别提你还能轻而易举的讨我爹欢心了。”
说到最后,南嘉鱼有些黯然。她小声说了一句:“陶兔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这么容易就能讨我爹欢心,我做了十五年都没有做到。”
章聿云心里有根弦蓦地被人触动了,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其实……我和你一样。”
章聿云收了吊儿郎当的腿,把瓜子皮都扫在一个盘子里。递给丫鬟端走,他淡淡道:“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少年成名。我们兄弟四个,只有四弟最像父亲。”
章聿云欲言又止,沉默下来。有些不知道怎么当着才见两面的南嘉鱼,说出心底那些难以启齿的自卑。
章家门楣有大哥章鹿佑,冯家有四弟冯玉琢。章聿云选了一条和大哥四弟都不一样的路。去河南,在周流山习武。化名章龙图,行走江湖。
但章聿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他真的喜欢习武,还是他当时以无路可走。只能拿习武当借口。
他不如大哥章鹿佑有出息,少年高官,在官场上一呼百应。也不如四弟冯玉琢读书天分高,过目不忘。十二岁中解元,十三岁入翰林。
他只是个武夫,一介武夫。
章聿云看着患得患失的南嘉鱼,恍惚中看到少年时茫然的自己。
南威拿着把剑从外面走进来。南嘉鱼立即临危正坐,她一身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打扮,手上却有刀茧和针眼。
章聿云凝神问她:“你在家还要学女红吗。”
南嘉鱼还未答,南威已经大步跨进门,闻言笑道:“女孩子行走江湖,会点针线也是好事。技多不压身嘛。”
“令爱美貌娇柔,令人怜惜还来不及。南盟主还舍得放掌上明珠去江湖上闯荡。”章聿云收起和南嘉鱼在一起的吊儿郎当,摆出长辈的姿态和南威叙闲话。
南威没有直接接话,扭头对南嘉鱼道:“临近正午了,你去前厅帮你娘布置下膳桌。”
“是,爹爹。”南嘉鱼起身告退。
南威笑着把宝剑递给章聿云:“听闻龙图公子擅达摩剑法,已得长武师父七八分真传。南某这里有一方宝剑,请小恩公鉴赏。”
章聿云早就眼馋南威手中的宝剑多时,自南威拿到屋子里,就没舍得挪开眼。火烧云般赤金浮纹剑鞘,剑柄古朴油润,显然被人把玩多时。
天下男儿哪有不爱好马好剑的!便是不能得到,能亲眼看一看也是种享受。
章聿云蹭的一下抽出宝剑,清脆的出鞘声宛如天际盘龙低吟,余震三响,乐韵绕梁。剑身长三尺,上刻大篆‘赤霄’二字。刃上欺光塞雪,寒意冽然。
章聿云情不自禁挥舞了几招,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招。他朗声笑道:“竟然是帝道之剑赤霄。南盟主不愧坐稳了八代武林盟主,府里经藏了这么一把名剑,江湖上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南威道:“这是我祖父从一刘姓子弟手上赢下的宝剑。据说那人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因无法分辨真假。祖父便将这把剑丢在府中兵器房。后来我迎娶夫人时,喜宴上结交了一些有威望的世家大族,才知道此事有可能是真的。”
章聿云道:“原来还有这般渊源。不过,无论这把剑是不是名剑赤霄,也不能掩盖这是一把好剑的事实。南盟主好福气。”
南威顺手推舟道:“章恩公若不嫌弃,这把赤霄,老夫就赠你了。”
“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自古宝剑赠英雄,章恩公少年侠义,用这把赤霄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章聿云恋恋不舍的看着赤霄,有心想收,又觉得这份礼太重了。
南威道:“章恩公就收下吧。何况,老夫还有一事要拜托你。”
原来是有事相求。章聿云微松口气,也不觉得手中的赤霄宝剑烫手贵重了。他笑道:“南盟主是长辈,有什么事不防直言。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南威沉默片刻道:“老夫是为小女嘉鱼的事,有事央求恩公。”
“哦?”章聿云洗耳恭听。
“今年秋天就是每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嘉鱼十五岁,已经到了能上场的年纪。可她学艺不精,又是姑娘家。没有擂台经验。南某就怕那些图谋不轨之辈,专挑嘉鱼下手,好摘下南家武林盟主这块牌子。”
南威愁眉苦脸道:“我和她娘商量了许久,去年就想把她送到江州外祖父家去。奈何行脚帮、马帮、漕帮、丐帮的人都盯着。水陆都走不通,这才耽误到今年。”
章聿云耐心的听着,闻言皱眉头,不悦道:“漕帮竟然这样咄咄逼人?”只提漕帮,绝口不提其他。
南威闻言眸色一动,问章聿云:“难不成小恩公和漕帮也有什么过节不成?”
章聿云道:“过节谈不上。漕帮我有几个相熟的长辈,平时待我宽厚。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对一个姑娘家做出这等事……”顿了顿道:“南盟主若是想送女儿去江州,我倒是可以从水路想想办法。”
南威道:“冬日里运河上都结冰了。恐怕水路不好走,搞不好还得劳小恩公跑一回陆路。等明年开春,江湖各大门派出发。只怕一路都艰难了。”
章聿云敲着宝剑剑鞘上的宝石道:“南盟主的意思,龙图知道了。令爱去江州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在洛阳还有几个朋友要见,三日后我来接令爱出发。这几日,南盟主就和女儿好好团聚团聚。”
顿了顿,章聿云又豪气的补充道:“等武林大会结束后,明年春天我再亲自把令爱送回来。保准嘉鱼毫发无伤,若让她掉了一根头发丝,南盟主只管找我算账就是。”
“不敢不敢。”南威站起来,拱手作揖道:“有劳小恩公操心了。”
章聿云笑道:“这有什么,我和嘉鱼这孩子有缘分。当年她的名字还是我赠予她的呢。她能平平安安长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有一事我不得不提醒南盟主,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南威道:“是,我都知道。我只是不忍心南家祖辈的心血都砸在我手上。”
章聿云道:“我曾和令爱交过手,令爱武功底子深厚,虽缺少些实战经验,未必就如南盟主说的那么学艺不精。南盟主对自己的子女,未免太过谦虚了些。”
南威错愕道:“小恩公什么时候和嘉鱼交过手。”
章聿云:……糟糕,失言了。
正欲解释,南威落寞的别开眼,喟然道:“其实,南某有时候也拿不定主意。嘉鱼是女儿家,又聪慧又懂事,她娘让她念诗书学女红,好好做个大家闺秀,她听话。我让她练武功学武艺,她也听话。”
“可嘉鱼越是懂事,我越觉得我这个父亲做的残忍。让她生活不得安宁,得在江湖刀尖上讨生活。有时候想着,就这么算了吧。让她安安静静的当个大家闺秀。可又不甘心,嘉鱼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又想让她继承南家武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章聿云长舒一口气,一看威名赫赫的武林盟主南威,此时却为了小女儿一事愁眉不展。忽然心里一动,嘉鱼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父亲在背后为她这样奔波。
微怔间,章聿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