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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蓝胡子、 ...

  •   伯爵的本名已被众人遗忘了。因那一脸青色的络腮胡,人们更乐意叫他蓝胡子。
      蓝胡子伯爵的城堡建在不是很高的山上。从城堡的某个窗子向外望去,山的下面便是绿汪汪的湖水。有时候,甚至能看见黑白相间的水鸟从湖面上划过,带起一片涟漪。
      无疑是很美的景象,但这个城堡的主人望着窗外的美景,并没那么高兴。

      这一日,他又娶了一名新的妻子。和以往的妻子们不同,这名少女来自一个穷苦的人家,家中还有三个哥哥,这家人常常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新娘很快便被送来了。一身粗布衣,至少没有补丁,看来已经是穿了家中最好的衣服。她就那样怯懦地站在门边,不安地偷偷四下张望,一幅无所适从的模样。

      又瘦又小,她长得可真像一只老鼠。伯爵如此感叹,但是他也就只能娶这样的一个女人了。由于之前数任老婆的失踪,这附近的人都拒绝将女儿嫁给他,唯有这样鄙俗的乡下人,因为穷苦而不得不入他的家门。不过,既然能得到他的青睐,也是因为他看中她身上质朴的本质。

      看一看,这一个是否仍会背叛他。这位傲慢的贵族老爷这么想着,手中把玩着一把金色的钥匙。

      “你的名字。”他走向她,抬起他高贵的下巴,用鼻孔看人。
      而那女孩回答道:“抱歉,大人,我不知道。”

      伯爵一愣,这声音与这女人的身形毫不匹配,如谷中溪流,涓涓流过,清脆动人。

      但他很快便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你不知道?”他质疑道,“没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个女孩却微笑着回答:“大人,农夫的女儿比不上贵族家的小姐,所给予的名字往往如同绰号,不是路边的牛蒡草就是更为鄙俗的东西。有时候一声吆喝就知道父母叫的是自己,叫的是什么倒没那么重要了。这样的称呼可能常常会变化,所以您问我哪一个是真正的名字,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伯爵皱了皱眉头。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对于那些贫民的生活,他还真的不是很了解。

      “可你的父母总会老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背负着他们所称呼的牛蒡草之类的名字。”
      “大人,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有时尚未成年便会早早嫁人了,离开了父母,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被称为牛蒡草而已。毕竟,牛蒡草遍地都是,并不足为奇。”
      “但你是来到了我这里,这里可不是外面寻常的野地,”伯爵威严地说,“既然是要做我的夫人,就要抛弃牛蒡草之名。”

      女孩颔首,似默认了什么。她的态度令伯爵更为不悦,如同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名将成为他妻子的人,而是一个即将舍身的殉道者。
      围绕在女孩身上的气息抑郁又悲哀,他不喜欢这种气氛,但不可否认,他的目光正被她逐渐吸引。

      比如,晚餐的时间。

      她并未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如任何一个饥民见到事物那般狼吞虎咽,而是吃那么一点点,便停了下来。
      哦,伯爵想,他大概知道她为何这么瘦小了。

      “你可以再吃一点。”伯爵叉起一块牛肉,如此建议道。
      女孩回应道:“大人,谢谢您,但我已经饱了。”
      他对她的礼貌感到生疏:“不用这么客气,作为我的妻子,你有足够的权利多吃一些。”

      他用银调羹敲了敲杯子,厨子们便得了令推来更多的美味佳肴。

      “吃吧,不用客气,”他扬着下巴道,“作为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当你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理当更健康。健康会令你端庄得体,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佝偻着瘦小的身板。”
      ——就像一只小灰老鼠。

      而这后半句话,因他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而咽了下去。

      但女孩只用一句话便拒绝了他。

      “婚礼还未进行,我尚未真正成为您的妻子,大人,”她如此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只是您的客人,客人无缘僭越主人所提供的额外食物,更何况,我确实已经饱了。”
      她说:“我不会贪取超于我所需的部分,若您是以那样一种眼光看待我,这是对我的侮辱。”

      所以,她的确与众不同。她低微,所以她谦卑,但她同时保有着属于她的自尊,甚至勇于反驳他的命令。
      这真是有趣的特质,他想,是超脱于以往他所有妻子的特质,有着独一无二的魅力。尽管她的确长得像一只小灰老鼠。

      婚礼被定在三天后。新娘的礼服被送去试穿,是一件纯白的婚纱。他在她房门前等她,当门推开的一刻,他的眼前一亮……
      她栗色的发盘在脑后,别着一根苜蓿花形状的银发饰,反衬托出她细瘦的脸颊娇俏可爱。
      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评价些什么。
      可他转身就走了。

      “你在讨厌我吗?”
      这一天的晚餐时,她突然发话,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她理当提出这样的疑问,没有哪个未婚夫会在看到自己未婚妻的试装时不辞而别。
      “你想得太多了。”然而,蓝胡子伯爵回避了这个问题。他等着她再冒出一句什么话来反驳他,可是并没有。
      “抱歉,大人,我失言了。”她说。

      接下来的时间二人都沉默不语,直到离席。

      但是他确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提醒着自己,他不可以爱上这一个女人。他对每一个女人都不能付出真心,因为那些女人,最后还是会一个个背叛他而去。
      或许有一天,这女孩也有背叛他的一天,他害怕到那一天来临,他就无法下去手了。

      但或许,她会与那些女人不同,她会遵守她的誓言。

      他期待着婚礼的到来,有时会在走廊与她狭路相逢。他们生疏地互相点头问好,她身上那种忧伤的气质却愈发浓重了。

      婚礼前的那个夜晚,他发现她站在城堡最高的那层天台上看星星。这是整个城堡最高的地方,也是离星空最近的地方。她选了一个好位置。

      他悄悄从她身后向她走去,不知不觉间涌起了一种他少男时才会有的恶作剧想法:他可以吓唬她一大跳,然后将惊慌失措的她搂入怀中……
      然而,那真是个能令他出乎意料的女子。

      她在星空下回过头,眸子中盛满了忧郁的星光,但她唇角弯起,真是个悲伤的笑容。

      “我看见您了,大人。”她说。

      于是这句话击碎了他对恶作剧的幻象,他有些尴尬,一时进退两难。

      “你在做什么?”
      不过很快,他拾回了作为贵族老爷的自信,他的话才出口就连他自己都后悔了:这是怎样质疑的口吻,但谁都看得出那女孩就只是在看星星而已。

      “我在等待,”但她说,“等待一件不可避免的事发生……而且,真是可怕,我竟如此期待着这件事的降临。”
      他以为她是在说明日的婚礼,所以他安慰道:“这件事,你就只经历那么一次而已,相信我,此后的日子你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里大片的土地不仅仅是我的,也将是属于你的。”

      “我的,”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不,是由您的手赐予的,您也可以随时收回。”
      她的话令他一噎,这的确是个事实。
      “我是谁?一个农夫的女儿,蒙您青睐,理当感恩……是因为我也在您的土地上,我也是您的所有物。如今这个所有物换了个头衔,成为了您的妻子却仍为您的所有物。这头衔是您封的,恕我直言,我本人,仍身无所长,一文不值。”
      “你……有这个认知……是很好……”伯爵说,但他说得很艰难,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挑明这层不平等的关系,这让他们以后的日子都会尴尬万分。
      女孩微微歪斜着脑袋,好奇道:“我已经是如此可怜的了,大人,所以,我想确认一件事——如此一文不名的我——是您深爱的吗?”
      “什么?”他问得多此一举。
      “您爱我吗?大人……”

      她期许地望着他,期待着一个答案。一个轻巧的单词却哽在他喉头,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言说。

      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以及后来的数任妻子。她们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是没有一个是如此直击他的心弦。

      他爱她吗?
      他爱她们吗?
      他应当回答吗?
      还是如以往般仅仅随口作答做一个敷衍。

      不,她认真的神情令他不能随口作答。他也不敢作答,因为未来的某一日,他可能会亲手击碎这个答案。

      “既然您娶我,那便是该爱着我的,对吗大人?”她拽住了他的袖子,“我只要这一个答案,可您……是在害怕吗?”
      “若您鄙夷我低微,这个答案有何所惧;若您并不是,您也应向我许以真诚。这个答案并不难以回答,若您并不爱我,只当我作物什,也可就在今夜的星空下向我告知,好让我有心理准备……”
      “大人……”她忧郁的眼中满含希望,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
      他甩开了她的手。

      “不要再叫我大人,从明天起,我是你的丈夫。”

      但他只甩下了这句硬邦邦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
      他听到他身后,似一声苦笑,也似一声叹息。

      “好吧……先生……”然后,她如此说道。

      哦……不!
      他在心中头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和憎恨!
      真正卑微的人是谁?为什么不敢答话?她的要求多简单,可他……他甚至不敢回答她半个字!

      他才是那个真正自卑的人。他一直在等一个守信的爱人,可惜从来没有哪一个是回以他期许的。

      婚礼,终于如期进行。这对新人各怀心事,在寥寥无几的宾客们的目送下,步入了新房。

      少女坐在床边,等待着她的初夜被临幸。而她的夫君坐在另一旁扶着额头,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从未有像今日这一刻般感觉到自己有多么龌龊。
      那个女孩是如此纯洁,她的灵魂与□□皆如是——都是属于他的,却又不该属于他。
      是的,面对她,他竟产生了无上的罪恶感,他是不该占有她的。
      于是他仅仅敢于靠近,拥抱着她,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这是如此怯懦卑微!他从未像今日这般鄙夷着自己,崇敬着他人!

      而那令他崇敬的、向往的,不过是个平民土丫头。

      伯爵的内心出现了矛盾。一方面,他渴求着少女的纯洁,一方面,他痛恨着少女的纯洁。
      是,这的确是他多年来追寻的东西,但也因此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可鄙——而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他不能容忍他人凌驾于自己之上!所谓的纯洁,也不过是他想要得到,又不想得到的东西。

      毕竟,对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正是要这求而不得的快感——或许,只能怪她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得太晚了。

      他想要试探她了。
      虽然这行为更令他鄙视自己,可是,如往常那么多的妻子一样,他要试探她。
      他想要证明她的纯洁也是脆弱不堪,他想证明这个女人也会如以前那几个一样背叛对他许下的誓言,然后击碎这一份他求而不得的冠冕,以稳固他的自信与骄傲,可令他大笑着高呼:看,这世上,确实没有这样圣洁的人啊……

      他的下巴又扬了起来,尊贵的伯爵将城堡的所有钥匙给了他新婚的妻子。

      “我要出去几天,这城堡里的每一扇门你都可打开,但唯有这金色的钥匙相对的地下室的门,你要牢记,绝对不能打开!”

      他叮嘱完这一切后,就随着他的士兵们离开城堡去打猎。一路上他心不在焉,这一次的行程,他只打了几只野鸡,然后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他赶了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小灰老鼠,穿着城堡里最朴素的衣服,在门口恭迎着他的归程。

      “钥匙……”他见她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颤抖,“把你的钥匙给我。”

      她坦然将钥匙交给他,他拆下金色的那一枚置于白色的手帕中,手帕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发生。

      ——上帝,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内心禁不住要为为眼前这个女子而欢呼,她守住了诺言,这是第一个!她确实非同一般!
      可是另一面,他又忍不住恶狠狠地想:下一次,下一次这个女人定会露出原形,女人是虚荣伪善的动物,她并没有那么高尚纯洁!

      而她抬起头来,淡淡地微笑,笑容恬静。对他内心龌龊的思想斗争毫不知情。

      很快,他又要出门了。
      同样的钥匙,同样地交付与她。

      几天后,又是同样地回到城堡。
      他远远就看到他的小灰老鼠正趴在最高的天台望着天边的晚霞,发现他的归来后,她匆匆地离开了那里,应是下来迎他了。

      好像,她一直在那儿等着他。

      这是爱情吗?
      他爱她吗?
      他可悲地想:他似乎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

      钥匙干干净净,这一回,她又遵守了诺言。
      这个女人的笑容总是那么恬淡自然,她等着他说什么,或许只是一个丈夫理应给予的赞扬。

      然而他却将那串钥匙重新递到她手中:“明天,我还要出去一趟,这一回比较久,钥匙在你手中,你仍需谨记诺言!”

      ——不!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一而再测试一个圣洁的女人!!这个诺言难道就这么重要吗?!!

      他的心中疯狂地尖叫,他并不是真心想要这么说的!

      ——可是,有什么关系?若她当真如想象那般圣洁,无论测试几回,她也会谨记她的诺言。

      他的另一面如此道,似乎这行为也就并没那么可鄙了。

      但他清楚地看到,接到钥匙那一刻,女人的眼神一暗,那代表了受伤。

      ——她知道他在测试她。

      他想:再愚蠢的人都看得出这是个测试,但只有真正心地坦荡的人,才不会为一些私密诱惑,也会因这一而再的测试而受伤。
      他伤到她了。

      蓝胡子伯爵有些愣怔,他突然懊悔于自己的言行举止,但作为她的丈夫,说出去的话是不能收回的了。
      但他可以事后补偿,他想。
      若她这一次仍能抵挡住诱惑,他就对她敞开心扉,并且再也不会测试她了。他们或许会如普通的夫妇那般继续过将来的日子,一直到老。

      他等待着,期待着,在对她的思念中出外征战了一月有余。他归来时风尘仆仆,但还是在入门前先小心翼翼地确认是否身上还沾染了血腥,然后再进门。

      他的小灰老鼠……不,他圣洁的安琪儿,一如既往等着他的归来,她手中的金色钥匙依旧干净无暇……

      “我在等你,”她说,“等你归来。”

      只是这一回,她是等在那密室的门前,身着结婚时那件白色的婚纱,从上方的窗格露出的夕阳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预示着这一日的落幕。

      “你……要做什么?”他问。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走向那扇门,用金钥匙打开了深藏已久的禁忌。

      他甚至来不及阻止她。
      他的心脏,一瞬间如被冰封般发凉。
      他终于清醒了,他发现他曾经做了无数的蠢事,直到这一件,他终于起了坚定的念头——他要阻止她!

      “不……请你不要打开那扇门!”
      那甚至是恳求了,伯爵从未向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用这样的语气恳求。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吗?这是头一次,他的内心如此抗拒去杀死一个比他低微的存在!
      是的,他爱上她了。
      他深知他绝不会向她动手的!

      “只要你不打开那扇门,我们还能继续过往常的日子……我……我……”

      他似乎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是的,他从未像这一回如此深爱这样的一个女人。

      “你爱我吗?大人……”女人的手搭在门把上,“我为了求这一个答案,经历了九个不同的世界,到这里,已经是第十个了。”

      “我……”他哽咽着,但是真正该说的那句话,不知为何,他总也说不出口。
      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吗?还是因为过去无数回失望?他害怕这句话,也曾渴求这句话——渴求有朝一日能有一人,值得他向其说出这句话。

      而那个人,就在眼前呢。

      然后轻轻巧巧地,她推开那道门。也同时给予了他无比的绝望。

      门中,九个女人,九具尸体,吊在半空,摇摇晃晃。

      她凝视着那些尸体,认真地说:“我累了,所以,请杀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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