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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秦府有一大一小两个戏楼,平日府中饮宴宾客就在大戏台,女眷自个赏乐就在小戏台。陈氏为长乐县主开了大戏台,一应安排周全,长乐和秦景兰随意点了两三出,众位小娘子便坐好看戏。
      景语向来不爱这咿咿呀呀的热闹,加上神思不属,坐得很不是滋味。长乐县主,长乐,如果她舅父是谢骁,那么她就是那个奶娃娃吗?景语还记得,庶出的谢骁有个胞妹,这个小姑在自己嫁入伯府不久后出嫁,很快便怀有身孕生下一个女儿。这小女娃的抓周、百日、周岁,她身为舅母都送了礼物。不曾想,当日不过一怀抱的女娃娃,如今已是娉婷少女,站着和她一般高了。
      是了,这错失的岁月里,这世间虽不是沧海桑田,也已花开花谢,斯人渐生华发。只有她还停在十年前,如孤魂野鬼,格格不入。
      景语看着前方言笑晏晏的一众少女,渐觉胸闷气短,手脚冰凉。她想起身走走,不想一转头,竟见谢骁坐在她一臂之外!

      坐席分男宾、女宾,平日本有围障相隔,今日只招待长乐县主,陈氏就将围屏撤去。景语坐的远,邻着男宾席,竟不知谢骁何时坐在了过道一侧,又坐了多久。午后晴朗,又离得这样近,晨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便拨山拨雾,清晰分明得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惊是如何也掩饰不过了,景语只得稳住喉咙,向他点头致意,“谢太尉。”
      谢太尉,他终于还是用她的命翻了身。
      那一剑仿佛就在昨日,眼一闭一睁,一地的血迹已擦得干干净净,那个人影已变了模样,冠冕堂皇,意气风发。她也变了,眉也变了,眼也变了,身形也变了,跌进尘下土里。
      猝不及防,又见面了。

      谢骁却不看她,侧着脸,戏台上五光十色的余晕,只勾出一个冒着青茬的下巴。
      他不再年轻了,这份冷漠却一如往昔,景语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她想离席,一动才发觉自己看似镇定,实则手脚发软,如坠云里。连握个拳攒一把力气都做不到,只能看他就大大方方坐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台上的戏子。
      她在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在远处。

      幸而她这边的动静,叫人看见了谢骁。长乐戏也不看了,一众小娘子也起身立定,纷纷行礼。
      “舅父,你何时来了?”长乐快步粘上来,笑弯了眉眼,“若早些叫我,我还能给你点一折秋山夜奔。”
      对着长乐这个软腻的外甥女,谢骁才恍然回神,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若叫你,反而看不成了。诸位不必多礼,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好听,低回肃沉,有如寒冻时候,物冷而坚。只有长乐不惧,挽着他的手撒娇,“舅父难得空闲,便坐下好好听一回嘛,这个戏班可是有名难请。”
      谢骁摸了摸长乐脑袋,“你开心便是,我晚间来接你。”
      一众人便看他言毕转身而去,背影颀长卓拔。没人敢强留谢太尉。
      他就是谢太尉……秦景兰在长乐身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台上重开锣鼓,只是不知是否谢太尉的离去叫人受了影响,众人皆看得没味。秦景兰见长乐也并不十分爱看,就提议去自己的绣楼坐坐。陪了这许久,这回没有景语几人的事了。等长乐县主一走,戏台上一卷云袖,过完场景便歇声停鼓。人从众随,热闹转瞬而凉,权势竟是如此叫人追逐。
      景语身心俱疲,只想快离远些。等远远望见西北角那个院子,这一隅之地居然叫她松了口气。
      瑞姨娘来她屋里,见她面色不好,不赞同道:“便是少了你又不会如何,陪客最是费神,你也不知寻个时机回来。”
      “姨娘这话说的,长乐县主是什么人,老婆子我就没福气凑到跟前呢!”宋婆子又谄笑一声,“再说若是不去怎会得了太尉大人的礼物,萍儿,你去把笛子拿来。”

      景语现在最听不得“太尉”这两个字,宋婆子和萍儿却是热心,还提醒瑞姨娘管尾的刻字。瑞姨娘见过不少好东西,这紫竹笛也不是什么精美难得之物,只不过谢太尉位极人臣,权势中天,他亲手所制之物便也得道升天,叫人追捧。景语在旁,心中只是冷笑。十年前,他不过一个八品散官校尉,他的笔墨、手工,除了自己这个傻子,谁还当回事?他写的一手好楷,一手行草,唯有“谢”一字,他惯将右小半“寸”字飞流直下,直如锋刃,不在行笔章法之内,独一无二。当年新婚时,他也亲手写过一个“谢”字送予她。
      “从今以后,你不姓林,随我姓谢。”
      情话依然在耳,想起便又一阵心绞痛。她不喜宋婆子奸滑,就叫萍儿把笛匣给她,“宋妈妈最是稳妥,就拜托你小心收好了。”
      宋婆子喜得忙应下,抱着匣子四处找橱柜。
      瑞姨娘见了便小声对她道:“你交给她怕是不妥。”
      就是要她不妥,宋婆子好逐虚荣,好弄是非,有了这笛子她怎么忍得住不现眼,若是弄丢就更好了,一举两得。景语就笑,“不妨事的。”

      长乐到底没在秦府吃晚饭,谢太尉在花厅接了她回去。陈氏带着秦景兰送行,长乐便约好改日再来玩耍。
      长乐的母亲嫁在建仁伯府,建仁伯府在西大街上,谢骁送她进了西大街,就有人回伯府通传。等谢骁到伯府门口,早有一干人等开门待命。长乐的父亲魏宇在轿厅相迎,他娶了谢骁的妹妹,如今水涨船高,对这个大舅哥不敢有一丝托大。
      魏宇比谢骁要年长,蓄胡戴冠,颇有威仪。他向谢骁拱手笑道:“多谢太尉送小女回来,成韵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太尉不妨留下小酌一杯吧。”
      成韵是谢骁妹妹的闺名。谢骁仍是拒道:“不了,我和长乐说几句就走,府中还有要事处理。”
      这就是谢太尉,冷漠得不近人情。虽说谢太尉对自己女儿颇为照顾,但魏宇知道这个大舅哥对伯府其他人并不看重,对长乐的亲弟弟,对他的亲外甥也不加半分青眼。他知自己没有那个情面留饭,便叫长乐好生陪舅父说话,先行离去。

      长乐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舅父便留下吃饭嘛,回去也是一人,不如我陪你喝几杯?”她曾听人说起舅父有一副好酒量,只是这许多年她却从未见过舅父饮酒,真是好奇极了。
      谢骁笑了笑,“叫你父亲知道你偷酒喝,小心他训你。”
      回去的时候,谢骁绕路去燕儿巷的成安伯府。
      雀鸟骑墙,大门紧闭。门楣上那块匾额,鎏金的“成安伯”三字,也掩不住府邸的萧瑟。成安伯的爵位,尚无人承袭,陛下一直压着没批复,偌大伯府坐吃山空。
      只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十年了,这个家再无什么可恋。
      “走吧。”

      陈氏为长乐县主备下的上好席面,最后分分给了众人。景语也分到一道柳叶嫩鸡脯,都给了玉萱,叫宋婆子和萍儿好眼馋。
      吃完饭萍儿与湖菱一道去水房,给景语打水沐浴。西厢并不宽敞,浴桶一摆,再加一件四折围屏,就将房中挤得狭小。玉萱要伺候她洗浴,景语看她浑身是伤,自是劝了又劝,哪里好让她服侍。
      入夏后日头落山的晚,过了酉时天边尚有一丝余光。景语和瑞姨娘洗浴后,穿着轻薄的纱衣在院中纳凉,湖菱点了灯笼,又切来一盘西瓜和甜梨。
      夏夜朗朗,漫天星光,虫语蛙鸣,清风小扇,景语半躺在竹椅上,一时觉得心中平和。
      “可别睡着了,一会要回屋里去。”瑞姨娘在旁摇着娟扇,给她驱赶蚊虫。
      景语按住她的手,“姨娘别忙了,你看这星空。”
      “这有什么好看的,”瑞姨娘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我看了那么多年,再美也腻了。你再躺会,我给你唱支曲儿。”

      景语一愣。烛火在瑞姨娘的身后,将她的身影胧上一层淡晕,灯下的瑞姨娘眉眼如画,温柔宁静,只是她不再年轻了。是了,她也是在二八年华来到秦府,在这深宅大院里住了二十几年,美人迟暮,一个人看尽无数的星夜流萤,也将一个人看尽余生的日出日落。
      她忽然想到,父亲出任川中,陈氏为他陪了两个年轻的侍妾,谁也没注意到府里还有个瑞姨娘也需要夫君,也需要人陪。瑞姨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若是景语不住在这里,此刻她又能给谁摇扇驱蚊,她又能给谁清吟唱曲……瑞姨娘看着温柔不显,她心中对这枯寂的日子,其实又是什么滋味?
      景语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躺在清凉的竹椅上,听着瑞姨娘柔软的嗓音随意轻唱,晚风一阵一阵,很快就遍身凉意。她把团扇遮在脸上,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午后那一幕。
      猝不及防,又见面了。
      谢骁不大一样了,不是人到中年,容颜不再年轻。还是那个人,却似丟开了一切约束,不假辞色,不理世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她眼中,谢骁原算得上严谨,再有半分的淡漠和从容。不曾想,他骨子里是如此肆意,如此张狂。
      就是这种陌生,让她握不出一拳的力气。就算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她打的又是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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