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桂花 ...
-
天一亮,雨就停了。
一早便闻得一股浓浓的桂花香,自墙角传来。探头一望,果真见客栈楼下栽了棵桂花树。只不过那桂树生得矮小,且位置不好,被檐角遮去大半阳光,显得有些恹恹不精神。树旁有条沟渠,满是杂草,水流浑浊,发着恶臭。
我怔怔望着那桂树,蓦地想起些事情来。
顾无玺是个浪子,人们都这么认为,我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本性如此,任性而随意,有时候又蛮不讲理。说他如普通的纨绔子弟一般,又不太像,他对人却是有分别的。这大抵是受环境影响罢。
九尾狐族俊男靓女一向多,尤其是乾夫人生的几个孩子,分外出尘,男俊美,女的妖娆。而顾无玺,是乾夫人的第二个孩子。
乾夫人自从生下长子之后,数年未孕。好容易在第四年怀了个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娃,没满一岁就夭折了。长子身体不大好,而且天生脸上有块黑斑。样子不讨喜,顾太爷也不甚喜爱他,乾夫人也不怎么疼爱他。于是顾太爷有心让次子继位。
第五年,乾夫人生下顾无玺的时候,顾太爷高兴得几天没睡。找了狐族的几位老先知来给他测字,又让他抓阄。满桌子琳琅物什,可顾无玺偏偏抓了颗珍珠。几位老先生惊诧对视,耳语片刻后不住地摇头叹气。顾太爷问什么他们也不肯说,只道了句:“切不可让他继位。”几人便转身飘然离去。
老先知的话一向灵验,就是顾太爷也得听信几分。他给次子取名“顾无玺”,便是如此意思。毕竟狐族一向以九尾狐一脉为首,若是九尾狐族不能率众,军心不稳,那便要面临纷争。
几百年没内斗过的狐族,其实隐藏着巨大的危机,眼下已有些端倪可见。西边的赤狐一族近百年来也开始慢慢崛起,实力大增。东边的白狐一族也由衰转盛,日渐兴强。不论是哪一脉,都将对九尾狐族产生巨大威胁。顾太爷隐隐察觉到了。
既然顾无玺不能继承狐族长老之位,那便算了罢。只不过,顾太爷最喜爱的孩子,依然是他。
顾无玺上边有长子挑下族长重担,自然是自由。他又极受宠,难免染上一些坏毛病。乾夫人对他风流之事不仅不管不顾,反而还时常让媒婆找些长相不错的姑娘来,说是要给他纳妾填房。甚至连顾太爷一把年纪也关心起他的大事来。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恰好撞上他逃婚。
那时,我也刚化作人形。生来便有千年修为的我,在天宫算是无拘无束了。可天宫是极其寂寞的地方。玉帝每日还有仙女给他唱歌跳舞,而一些管人间事的神仙,却忙得不亦乐乎。像我这样的,只有能对着挂在天中的玉盘,一颗一颗数那星子。数着数着,如见嫦娥带着玉兔下凡,那一日便是人间的中秋了。
那一日应是中秋吧,我三百余岁,正悠闲地踏着云在天上飞着。忽地,有个红色从远处飞来,恰好从我身边经过。他来势汹汹,速度极快,好似一团火。我大吃一惊,正要侧身避让,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好似一阵风刮过,一个不小心撞歪了我肩膀。我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掉进了天河中,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你……”我气急,扑棱棱从水底钻出来,正想破口大骂,又想起自己好歹是在天宫,不能如此放肆。于是那脱口而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下去,憋住了气。
“你是何人?怎敢在天宫放肆!”我模仿着所谓仙娥应有的姿态,柳眉一挑,拿眼瞪他,语气是极其像她们的。
那人却站在空中,看了我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他在笑什么,总之他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笑归笑,然而我却憋不住气了。一个飞身跃起,将手一点,便要与他一试高下。
他显然不料我如此大的火气,轻而易举躲开我的攻击,口中还调笑着说:“哟,你好面生,是刚列入仙班的道家弟子吗?”
我没理他,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道不正经。这种人是不会讲道理的,无论你说什么,他都只当你在开玩笑。我可不愿与这种人废话。
所谓不打不相识,他见了我生硬的攻击招式,却略微诧异道:“你几岁了?”
我冷哼一声道:“干你何事?”
“看你不过一千余岁,小姑娘家不要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他边挡我招式,便笑着与我说话。
当时也是气急,一个劲与他打架,不管不顾。我们从天河这头,一路打到天河那头,直到被一声怒喝震住。
“承儿!”一道洪亮低沉的男声响起,硬生生让我们都惊了惊。
扭头一看,便见不知何时,身旁站了许多人。有老有少,最老的满头白发,白须眉,满脸褶皱看不清模样。最年轻的也梳着两个辫子,一身小衣裳甚是可爱。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方脸,浓眉,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上前几步,对着刚刚那与我打斗的男子道:“承儿,你在做什么!”有些严厉。
那唤作承儿的男子立马换了张姿态,刚刚还嬉皮笑脸,现在却冷冷一笑道:“爹,我是不会娶那老太婆的!”
“你!”那男人听了他这一句话,顿时气得跳脚,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个妇人连忙走上前来,给他抚了抚胸,劝他莫要生气。
妇人也转过头来劝道:“承儿,裴姑娘哪里不好了,你就忍心这么……”
她话还未说完,那人却立即打断道:“她哪里都不好!若要我与她成婚,那不如先杀了我吧!”
那妇人听他如此固执,也不知如何是好,气得攥着帕子唉声叹气了好半晌。
“况且……”那人忽地靠近我,一把揽住我的腰,道,“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非她不娶。”
众人朝我看来,我一脸呆滞站在那儿,不知所谓。这时,我才发现,身边站着的这人,身上穿了一身红,金色的龙凤花纹灼灼逼人。
不打不相识,后来我才知这人叫顾无玺,字承桂。生在名门望族,集聚万千宠爱,貌比女子还娇,风流性情人尽皆知。可是即使如此,仍然有一路盯着他看的女子,目不转睛,好似丢了魂。
那时他得知我的身世,还颇为惊讶,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从花里蹦出来的铁珍珠?”
我不是很喜欢他这种说法,但这一句话却十分契合我的身世,让我无力反驳。点头之际,才听得他说了句:“这可真是奇事。”
原来我的奇异身世已经传遍九州。世人皆知晓北冥产了颗铁珍珠,坚硬无比,却被南海龙王给偷了去,献给了玉帝。其中曲折,无人知晓。但我现在化形成人了,也有无穷的好奇心。
我便问顾无玺:“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说:“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唔……”我想了想,道,“听说凡间的人说话都很有趣。”
“是挺有趣的。比如,她们说‘我可喜欢你了’,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欢,其实是在说‘我喜欢你的钱’。甚至可以说,她们其实十分讨厌你的,却不得不巴结你。”顾无玺思索道。
我不太懂。那时我也天真,以为他们都如此说话,一句话有两个意思。可是我只能听懂一个意思。后来下凡了,投胎转世之后,才明白所谓的世故人情,真如顾无玺所言。
凡间的日子,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一直是快乐的。顾无玺说,哪儿哪儿的桃花好看,我们便去那儿看桃花。看了桃花却又觉得,如此好看的桃花,仅有我俩观赏,未免太可惜。于是我说要将那桃花带到人间去,顾无玺只微笑着点头说好。第二日,满山的桃花都被他装在百衲衣中,带着我到人界的帝都,在空中将桃花瓣撒下。那天,帝都下了一整天的桃花雨。
后来,管理桃花岛的曲杖仙人来找我们。他气得直跺脚,说井胥山的寿桃园是归景天尊的别苑,他最爱吃寿桃。今年的桃花刚开,还未结果,就被我们尽数摘去,怕是难产寿桃了。他不知该如何交差。我们把这却没当回事,指着那落满帝都的桃花,对他做了个鬼脸便逃跑了。他气得将拐杖都扔了,说非要抓住我们赔不可。
我们还做了许多这样的事,玩得很开心,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什么后果。其实我想,顾无玺是知道后果的,只不过他却始终没说。难得如此放肆一回,他比平日里笑得多。他真心笑的时候,眼睛是有弧度的,弯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十分好看。他在家中,过得或许没那么轻松。
再后来,我被天帝关了三日,废了千年修为,也算是为我们之前的罪行做个了结。这时我才知,人与人是有区别的。比如顾无玺,他安然无恙,而我却必须承担罪行。他来看我时,我愤怒不已,不愿搭理他。偏偏他也是个固执的人,说着说着便就跪在门前三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长跪不起,引来许多人围观。人言可畏,都说我狠心,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原谅他。
也是那时候知道的,他主动揽了所有罪行,却偏偏被他爹一张嘴给驳回了。天帝偏袒谁,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而且顾太爷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说什么也不能伤了半根毫毛。那几日,他被关在家中受罚,也是他爹替他挡了一切。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第一个便来找我。我知道他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也是个极其重情义的人。当然,我也意识到,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如意。人,总还是对自己要负责的。
第一次投胎,他劝了我很久,说一旦坠入轮回道,那便是万劫不复,最终是魂飞魄散。他不停地讲一些话,什么人神有别,死后不可复生,投胎也未必能遇见,诸如此类。我却始终不予理会,执意要往地府去。
他想尽法子阻止我,直到一把剑抵在他脖子上,他才放下平日里嬉笑的脸,冷冷问我:“你不后悔吗?”我摇头,他便走了,背影陌生。我隐约觉得自己好似拒绝了什么,或许是我多想了。
第一世的时候,十分幸运,转世为人间那老皇帝的十八女儿,人称凤阳公主。人界的皇宫和天宫差不多,只不过天宫自由多了。而皇宫之中,层层高墙,条条曲径,我出不去,外头也进不来。我觉得这儿比天宫还要寂寞。
那时候,我住的地方长满了桂花,每到金秋九月,桂子飘香,馥郁非常。时常有父皇的妃子路过此处,来我这儿赏花。有真心赏花的,也有假意奉承的。她们喝茶都很讲究。我看着她们修剪的十分细长的指甲,在杯腹摩挲着,翘着兰花指将小杯盖拿起,端着茶呷了口,杯沿留下半个胭脂红。
桂花是香的,顾无玺也很喜欢。月宫中有桂花,只是不见吴刚伐桂。据说天帝已经放他下凡转世去了,那桂树也不用砍了。我们也曾去过月宫赏桂,可那儿的桂花是年年盛开,日日芬芳,不似人间有岁月更迭,时节变化,好生无趣。
在月宫的时候,他还指着那桂树说,桂花年年开,可是折下桂花的人,却始终不懂得珍惜这枝桂花。等它凋谢了,没了芳香,便再折一枝。本是一棵树上的桂花,为什么偏要一枝一枝摘了呢?留在树上岂不是更好?它不走,不动,香飘十里。
我便说道:“世人不都如此吗?”
他愣了愣,随后笑着点头,道:“是啊,都如此。”
那时,他与他大哥的关系,便不算好了。我只是察觉他有些闷闷不乐,喝酒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他来人间找我时,往往都是半夜,踏着月亮,带着酒来的。每当他跳进院子敲我窗时,我都有些懊恼,说他在窗子上留下个脚印,若是被人发现了,还以为遭贼了。可他却也只是笑着说,我就是贼啊,一直想偷一样你的东西,可却始终不如愿。我问他是何物,我可以找出来送给他。他却只笑着说,那东西在你身上,拿不出来的。
我猜了很久没猜到。自然,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要的东西,不过是我那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