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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隐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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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孙合璧抬手,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李连朱这才惊觉,自己这般低着头,一举一动都被坐着的他瞧的清清楚楚,额上顿时沁出了薄汗。
“公子还有何吩咐?”他依旧垂着眼,语气波澜不惊。
“没有,”孙合璧抬手抚摸着案几上的茶盏,沉吟道:“就是……你曾救过我,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李连朱微微一怔,继而一想他常年足不出户不问世事,哪里会留意一个下人叫什么名字?
“连朱,”他忙回话道:“李连朱。”
“明珠的珠?”孙合璧问道。
李连朱摇头,道:“不是,是朱砂的朱。”
孙合璧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向来清寒肃然的脸上现出难得的暖意,点头道:“我知道了。”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李连朱正欲告退,却被他再次抬手打断,视线徐徐的落在他脸上,悠悠道:“我有一事不明,李管家今日的模样似与之前有所不同。”
李连朱额上的汗意越来越密,修长的手指紧紧扣着潮湿的衣袖,咬牙思忖了一番,忽然敛衣拜下,久久不语。
孙合璧倒是好生惊愕,原想抬手扶他起来,却因为行动不便只得作罢,喃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口问问,你别紧张……”
李连朱心下忐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说他来孙家这许多年,时时处处都万般小心,从未出过什么纰漏,况且平素大家各司其职,谁也没有闲心思关注这等小事呀!
见他只是跪着不说话,孙合璧忙道:“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若有冒犯之处,我先道歉好了。”
李连朱与他并不熟络,平素只听说此人性情倨傲,乖戾跋扈,连继母和兄弟们都忌惮他,没想到如今看来,却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他心里便更加困惑。诚惶诚恐的起身道:“连朱区区一个下人,何来冒犯之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许我不该道破的。”孙合璧见他站了起来,愈发显得长身玉立清俊挺拔,一想到当日便是这个少年冲入火场将他救出,心底立刻涌出感激之情,不由得安抚道:“你救过我的命,这一点我不会忘记的。只是有点好奇,人人皆想扮美,为何你偏要扮丑?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
李连朱暗暗翻了个白眼,懊悔当日该早点出门,或许就不会遇到那遭事了。
何况当时火势虽大,但并不致命,若非他恰好赶过去,也有别的下人会冲进去吧?
毕竟已有数人在外围观,难不成还能让堂堂的孙家少主被活活烧死不成?
但是做了就做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那人病弱消瘦,不是很沉,自己也就烧焦了几缕头发灼伤了几个疤而已,原本小小一件事,却被他们父子记挂这么久?
他自认是凭本事吃饭的,无需主人刻意提拔,也不想挟恩图报,可如今看来说什么都晚了。
“没有什么隐情,”他索性抬起头来,挺直了腰背,“既然大公子想知道,那小的便如实相告好了。”
孙合璧平日里都是度日如年,这会儿难得有如此好兴致,立刻竖起了耳朵,催促道:“你说、你说!”
见他这般激动,李连朱却忽然心生促狭,一本正经道:“啊,时间太久……我忘了。”
孙合璧目瞪口呆的望着他,见他依旧不动声色,忍不住缓缓开口道:“……完了?”
李连朱点头道:“完了!”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他有些沮丧的垮下了肩,“存心戏弄人嘛!”
“小的不敢……”李连朱拱手道:“小的俗务缠身还有诸事要忙……雨已经停了,公子若没事,就容小的先告退吧!”
孙合璧悻悻道:“李管家这是讽刺我无所事事了?”
李连朱忙道:“不敢、不敢,您多心了。”说到多心这里,他心里蓦地‘咯噔’跳了一下,补充道:“连朱并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是……”
他顿了一下,斟酌着词句,垂眸缓缓道:“连朱自幼有个双生妹妹,只因我们容貌太过相似,常被邻里认错,因此家母便在我脸上擦一点灰土,反正乡下孩子们成天都是灰头土脸的,也都习惯了。后来……”
他神情有些低落,继续道:“后来京郊瘟疫横行,家父和妹妹不幸染病,没几天就故去了,母亲一人独木难支,况且家中还有个幼妹嗷嗷待哺,所以我就和村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被带到了城里,想要谋个营生为家里分忧。牙婆跟我说,模样长得俊俏的哥儿能卖个好价,且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供养。不好看的就只能凭力气吃饭,踏踏实实学个手艺什么的,虽说苦了点,但只要踏实肯干,也能成事。她让我选一个,我想这世间哪有凭白无故的好事?定然是什么陷阱吧!”
“于是我选了第二个,那牙婆便给我脸上涂了些东西,又点了个黑斑,说是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不能太白净太扎眼,否则很少有正经人家会要,虽说打扮的像模像样,可我那时候有点瘦小,干不了什么重活,雇主们都挑三拣四,一圈下来就剩下了。还好遇到了师父,加上主人宅心仁厚,我们一家人这才有了活路。公子久居上位,哪知底下人的心酸?连朱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不愿其他方面被人关注,还望公子成全。”
孙合璧原本只是抱着调侃的心思,没承想他却说出了这般沉重辛酸的身世,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面前之人虽然只是个仆役,但却自有一种风骨,让他肃然起敬。
他叹了口气,收起原先的轻佻,正欲说些安抚的话时,听到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却是桃符捧着一盅热汤进来了,还不等他出声李连朱已匆匆告退了。
“哎……公子,您怎么也就不留一下李管家?”桃符有些纳闷道。
孙合璧以手支额,心情似有些沉重,道:“下回吧,他大概是恼我了。”
别院建成之后,孙昌曦原想着热热闹闹的设个乔迁宴,却被孙合璧婉言谢绝。
孙昌曦觉得这般悄无声息的搬过去有些冷清,他却说自有分寸。
如今齐氏那长子刘惠已然十八岁了,早几年就跟着孙昌曦在外历练。
汴河东面那几间邸店早已扩了两倍,取名裕祥楼,熙熙攘攘客源不绝,而那刘惠在此期间立了汗马功劳,自然少不得他的好处,如今俨然是个少掌柜。
可纵然如此,他在孙家的地位并无甚改变,依旧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们一样,各住几间厢房。
而那孙合璧寸功未立,对家事不闻不问,却轻而易举就坐拥独门独院。
最让他忿忿不平的是,孙昌曦为了给别院置办那些金石、盆景、古董等清玩,竟是从裕祥楼的帐下划拨巨资。
在他看来那可都是他迎来送往各处周旋忙死忙活挣来的血汗钱,可是说拨走就拨走,甚至没人跟他知会一声。
齐氏听着儿子诉苦,说拿自己挣的钱给别人修院子买家当,如今那边整日里请了外客吟诗作对把酒言欢,却关起门连自家兄弟都不让进等等,顿时觉得心里也很不舒服,一面埋怨孙昌曦厚此薄彼太过明显,孙合璧刻薄寡恩冷漠自私。
可另一方面她又不能表露出来,因她深知这个儿子气量狭小嫉妒心强,又继承了几分生父的贪和懒,这些年为了将他培养成才可是煞费苦心,因此只能温言安抚道:“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你做了多少谁心里眼里没有数?娘知道你委屈不甘,可那裕祥楼本就是孙家的产业,你经营有方能赚钱我们都高兴,只要有娘在,日后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孙家爹爹宅心仁厚,比你那死鬼老爹不知强多少倍,他是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可我毕竟不姓孙,”刘惠执拗道:“若现在不给自己打算,难保哪天爹爹有个三长两短,那孙瘸子……”
‘啪’的一声,齐氏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嘴巴,咬着银牙怒声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永远不准在外面说这三个字,别院那位可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只要他在一天,合琞合瑿这俩姓孙的都要矮一头,你一个外姓人还敢如此猖狂?”
刘惠被她一巴掌打醒,这才惊觉这不是在外边,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做得再好又有何用,孙昌曦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孙合璧,但是怕母亲担心,才再三保证不会再乱说话。
齐氏这才罢休,又好生叮嘱了一番,确保他都听进去了,这才放他回去。
是夜,晚膳后夫妻两人回到房中,齐氏殷勤的侍候孙昌曦更衣洗漱,末了倚在身边柔情款款的说了些体己话,见他心情大悦这才提到刘惠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问他有何打算?
孙昌曦原本还兴致盎然的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倒在榻上一言不发了。
齐氏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却佯作不知,一脸担心的凑过去查问,孙昌曦这才缓缓开口道:“只是想起了合璧,当年明里暗里说亲的那么多,可一出事,一个个都跑得干净。唉,惠儿还小,等他加冠了再说成家的事。”
话毕又觉得过意不去,抬手轻拍了拍齐氏的肩道:“惠儿的事是我疏忽了,既然你提了,那我往后自然放在心里,会时时留意的。”
齐氏面上笑着应承,心里的怨恨却又增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