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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留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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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大快人心啊!”祥瑞忙不迭的鼓掌道:“这也算恶有恶报了。”
“这哪能算呢?”一边沉默了半天的孙合璧忽然开口,淡淡道:“若是李家的儿子没有去告官,或者说主事的是个昏庸贪婪的糊涂蛋,那李家这公道能讨回来吗?恶霸还不是心安理得的占据着别人的财产?”
老庄客点头道:“还是小官人通透,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这世上什么事都是一笔糊涂账,算不清的。”
孙合璧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他望向外面,只见院中天色阴沉,檐下雨水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石板缝里生出大片的青苔,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阴郁。
“老人家,那你是给主人看房子的吗?”祥瑞问道,“主人不在的话,那个恶霸还会来抢占?”
老庄客不由得失笑,道:“姓钱的恶霸也就敢横行乡里,可不敢跟官府做对。何况他们把以前的房子给推了,这个院子是前两年主人自己出钱建的。主人虽然年少,但本事很大,还会功夫,谁要敢上门闹事,准能被他打的落荒而逃。”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伤感道:“说看门只是好听点,其实俺是无处可去,被主人收留在此间的。原本俺住在他家隔壁,后来屋子被摇塌了,媳妇和孩子都给埋了,等挖出来时已经没气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吸着鼻子道:“俺虽然捡了条命,可是房梁把腰砸坏了,从那以后干不了力气活,也没钱修房子,就随便搭了个窝棚,雨雪天会有好心的村人给找地方住。这么捱了许多年,总算有了落脚点。”
“你家主人心地真好。”祥瑞道,“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老人家你也别再想伤心往事了,就在这好好过活吧!”
老人抹了把泪,点了点头起身去门口查看,一边嘀咕着道:“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一阵马蹄声,老人忙小心翼翼的下了台阶去门口相迎,隔壁的几个人也都跟了过去。
祥瑞有些好奇的站起身,道:“我去瞧瞧这个主人是何方神圣!”
还没出门便听到外面传来大呼小叫之声,只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一路疾奔过来,还没到门口就把水珠甩了过来,祥瑞忙尖叫了一声退了进来。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解下蓑衣和笠帽往墙边一搁,忙上前施礼道:“齐伯不知公子身份,怠慢了您,还请公子见谅。”
祥瑞定睛一看,却见来人竟然是李连朱,他此刻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湿淋淋的,那原本暗黄的脸容被雨水一打,却是白净清秀分外好看,不由得惊呼道:“李管家?怎么是你?”
孙合璧却颇为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可神色依旧有些复杂,强笑着道:“你多虑了,老人家不曾怠慢,先别管我,去换身衣服吧,可别受了凉!”
李连朱忙告退,转身匆匆去了。
祥瑞目瞪口呆,眼中神色瞬息万变,犹豫了半晌,轻轻走过来在孙合璧边上蹲下,小声道:“公子,这也太巧了吧 ,这里竟然是李管家……那就是说,刚才齐伯口中的李家儿子便是他?这……”他顿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孙合璧面上神色悲喜莫测,转过头冷冷瞪着他,道:“那老人家若知道我们与李管家相识,肯定不会说起那些事的。只是凑巧而已,你就当没听见就好了,明白吗?”
祥瑞怔了一下,很少见到他这般严肃认真的样子,忙战战兢兢的跪下道:“小的什么也没有听到,请公子明察!”
孙合璧抬手道:“先起来吧!”
接着又语重心长的补充了一句,“我这是为你好,宅子里我说不上话,父亲最中意的就是李管家,你要是乱嚼舌根被人家知道了,那他要怎么整你我可没办法。”
祥瑞哭丧着脸道:“谢公子提点,小的记住了。”
他实在是想不通,身世堪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公子为何这么谨慎?
可是推己及人这一想,便有点理解了。
谁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可在外人的口中却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过去良久已经不伤心了,也免不了会尴尬吧?
却说齐伯知道了孙合璧的身份后懊悔不已,叫苦连连,慌忙进来恳请他不要跟李连朱说起先前所谈的事。
孙合璧再三保证绝对不提,他这才放下心来。
“俺平时也没这么多话,今儿不知怎么的就啰嗦了半天,让小官人见笑了。以往常听主人说东家人好,您既然是少东家,那自然也是大好人了。等过几个月您要有空就来住几天,到时候时令蔬菜瓜果管饱,虽比不上城里的金贵,但味道也不错。”齐伯盛情相邀。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还不等孙合璧发话,旁边的祥瑞不由好奇的问道。
齐伯嘿然一笑道:“对你们这些城里边的孩子来说好玩的可多了。等庄稼收完农忙过后,村里几个大户就会着人休整一处场地,所有人欢聚在一起庆贺丰收,各村轮流唱大戏自不必说,方圆几十里的商贩也都赶着车来了。那时候村口的大路两边就都摆满了各色稀罕玩意,有卖吃食的,有卖首饰的,有卖小儿玩具,有卖杯盘碗碟各色器物的,还有走南闯北的杂耍艺人、身怀绝技的百戏班的等等,保准让你眼花缭乱。”
“不过你们都是城里见过大场面的,这些暂且不说,就说夏夜在打麦场上纳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唱曲的,有说书的,说的好的动辄上百人围观,到了精彩处群情激动摩拳擦掌,那叫个热闹呀!小孩子们都在场外追逐嬉戏,玩累了就跑回来,躺在大人怀里看星星听故事,慢慢的睡着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抱回家的,一早起来就已经在床上了。”
齐伯说的绘声绘色,但面前两人却是心绪复杂。
祥瑞自幼父母双亡,是在当地官府置办的慈安局长大的,才刚懂事就离了伙伴和乳娘等,哪里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更别说这等依偎在父母怀中的情景。
孙合璧仔细回忆,依稀记得幼时父母俱全,也曾承欢膝下,可好景不长,后来的十数年间离开故土,除了书本笔墨再无别的乐趣。
他忽然想,李连朱的童年应该很幸福吧?就像齐伯现在说的这般?
正想着时,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收拾齐整挽好发髻的李连朱已经闪身走了进来。
“这屋子四面漏风,齐伯你怎么能让客人屈尊在此?”他先是责备了齐伯一句,这才转向孙合璧躬身施礼道:“公子烦请移驾,往正堂暂且安置!此处太过简陋,还请您多担待。”
他这话才说完,还不等出去叫人,孙合璧却已经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老实不客气道:“那就有劳了。”
李连朱怔了一下,微微有些迟疑,却见齐伯已经转到他另一边扶持了,只得欠身过来由他扶着肩,另一只手臂从他背后伸过去揽至腋下,将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我去拿拐杖!”祥瑞这才想起要做什么,刚跑到门口,就听到后面孙合璧瓮声瓮气道:“下雨天别乱跑,先去拿伞!”
李连朱原想等着祥瑞去取拐杖,可憨厚老实的齐伯已经使足了劲头要把人往外搀,李连朱无奈,只得道:“齐伯,你年纪大了还是先歇着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檐下颇窄,仅容两人并肩行走,齐伯只得作罢,跟在后面虚扶着。
孙合璧浑身的重量几乎都落在了李连朱肩膀上,先前他一直怀疑他不能把他从火场扛出来,所以这次只是想试探一下,但没想到那少年看上去虽不甚壮实,但力气却不小,即便个头比他稍矮一点,可是却能稳稳的扶住他的身躯。
李连朱表面镇定,内心却如翻江倒海。
他向来不喜与人过从甚密,尤其是身体上的接触,可檐下台矶狭窄,孙合璧又腿脚使不上力,只能尽量依附在他身上,檐外风雨簌簌而来,所以他的身体一半冰冷一半火热,内心也如冰火两重天百般煎熬,只盼着赶紧走到尽头。
若非齐伯和祥瑞在后面,他真想把孙合璧一把扛起冲进雨里,这样便可以直接穿过庭院进屋,省去不少路程。
好容易拐到了正屋檐下,孙合璧已是出了一身汗,攀着李连朱肩膀的手臂有些酸软,气喘吁吁道:“要不先歇会儿吧?”
李连朱停下脚步,见他手抖气喘累得够呛,想来是走不动了,当下把心一横,咬牙道了声:“得罪了。”
说罢便弯身将孙合璧打横抱起,小跑着穿过堂屋檐下,径直进去了。
孙合璧虽是个成年男子,但消瘦孱弱,重量远不及一般人,而李连朱自小跟着护院舞刀弄棒强身健体,所以抱起一个人还算游刃有余。
后面的祥瑞瞪大了眼睛,齐伯一叠声喊道:“仔细点可别闪了腰,连朱你慢点跑,脚下放稳当,哎呀,年轻人就是毛躁……”
待两人一前一后进到里屋,孙合璧已在窗下的矮足短塌上坐定了,李连朱正从里间抱着一叠薄被走了出来。
“李管家好身手,这一路过来气都不带喘的啊,佩服佩服,以后成婚了要是抱新娘岂不更加得心应手?”祥瑞一脸佩服的竖起了大拇指赞道。
他这话脱口而出,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公子脸都绿了。
“你把耍嘴皮子的心思用在练功夫上,过几年肯定比我厉害,说不定还能左拥右抱呢!”李连朱在他脑袋上敲了一把,径自走过去把薄被摊开给孙合璧盖在了腿上。
“齐伯,我看今儿天色有点晚了,雨还在下,你去招呼他们把车赶到后院,给马上好草料,今晚暂且将就一下,先歇在这边,明儿再回城去。”
交代完齐伯,又对祥瑞道:“你别乱跑,在这里好好陪着公子,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和齐伯一起出去了。
祥瑞送到门口,这一转身才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的挪过来道:“公子,您又怎么了?”
孙合璧冷着脸靠在引枕上不说话,祥瑞便不敢再问,不多时就见李连朱提了个三层的黄花梨木食盒回来了,还带着个身材健硕笑容可掬的妇人,那妇人和齐伯一起收拾客房摆酒食,忙活了好久才告辞。
两名护院睡客房,车夫则睡在后院马厩旁的小屋里,因李家的院子在村头,前后都不和别家挨着,所以为了防偷马贼,还是要谨慎些的。
安顿好客人,闩上大门后李连朱才转了回去。
此刻暮色四合,天光已暗,但因寒食有禁火风俗,所以这几日若非要事也都甚少点灯。
他刚走到台矶下祥瑞就冲了出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我家公子不肯睡里间,说他不能鸠占鹊巢,自己跑出来睡到外面了,怎么办?”
李连朱扶额,有些头疼道:“难不成我还把他绑在床上吗?”
祥瑞促狭的一笑,拍手道:“这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