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梨花雨》鬼尧幺幺

1、南疆寻人

　　天化次年，南疆西部。
　　马蹄踏破山林寂静，群鸟惊起盘旋天空。树林间隙快速闪过人影，前方不远就是他们此次的目标。
　　远离闹市的小镇，三两人影而已，听见这响彻群山的马蹄声势浩大渐趋靠近，都跑到街口张望。不一会，一群青衣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纷飞的轻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山河浩荡，回魂几何？铁骑踏过之处残卷风沙，亘古沉寂的南疆未有此般热闹的过去，而此刻却因此绕进了高堂庙宇的角逐沉浮中。

　　气势冲冲纷至沓来，突然一声高喝，众人勒马将息，群聚于前。
　　“下马。”为首的男子右手勒紧马缰，握着长剑的左臂一挥，身后一干人“噌”齐刷刷地跳下了马。
　　这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一群驾着高头大马的人，不同寻让人诧异。他们停在一家老旧茶馆门前。

　　男子目光紧锁眼前这家空荡的店，转眼扫过左右两侧的街道。就是它了。这里仅此一家。确定之后便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店门，区区几步走得比一路的重山万壑还要艰难一些，如载千钧陡然站定，目光如炬地看着老茶馆的招牌——偏安客，老旧木板凹凸不平还可看清原有的黑漆底，朱墨新干的大字，刚劲毅力地盘卧在上。
　　“臣，崇元府提督魏乙前来接驾。”话音未落，他衣袍一摆便单膝着地立于这街边，尾随其后的手下也一瞬跪下，齐声“恭请璃王！”

　　风烟俱净，骄阳炙烤大地，街道回旋声响，旌旗卷起的一角缓缓竖下延展开来轻轻动静微不可察先前街口的三两人不知何时起都隐身匿迹。
　　这皇城里的事，追到了此地，虽着便衣却每人背上都有一把长剑，想来这样的阵容绝对不是一般要命的事。平民百姓纷纷避嫌无甚私语，镇里的屈指可数的几家店门“砰、砰”几下全部紧闭，除了这家茶馆依旧门堂大开不见一人，始终毫无动静。

　　好半晌，不闻一应。
　　定定地看着茶馆里的一桌一椅，他们的情报向来百无一误，这等待也不算什么，只是京都那边的已经迫不及待了。单膝跪地的身影如雕塑般纹丝不动，若非刚毅的侧脸上两鬓微湿，都察觉不到此刻的燥热之气。于他，一路不歇的跋涉和南疆三月气蒸笼暑的热度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考验，两道浓秀长眉紧收。
　　饶是寻到了其人踪迹，而对于其他情况是一无所知，若是里面的人不愿主动相见，那又如何？他奉命前来携着崇元府令可便宜行事，可万不到那一步岂能操戈。
　　而他亦是不敢对里面的人兵戎相向的。

　　紧抿下唇再松开，面上没有半分犹豫之色。“魏乙恭请殿下！”再一声，他低头弯躯，面朝平地叩首的干净利落。
　　随行的人见他如此，心中大惊却也不动声色地接踵俯身叩首，众人齐声再一发“恭请璃王”。

　　茶馆里面终于似听到这一而再的声响有了反应。“咚，咚”木杖一下下拄地的声音从屋中由远即近。来人愈近，他愈低头俯身，直至不能再低。
　　他的心也随着这木声跳动不已，实是千种情绪翻江倒海，握住的双手更加紧绷。

　　直到一截绛紫裙裾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来人驻于他前，眼睨这脚下方，默不出声。

　　魏乙感觉从头至背的麻，他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身躯不禁有些动摇，想看一眼，又挣扎着没有抬头，后颈微微拱起再垂下。崇元府乃楚国开国国君设立，取名与君王同号其中威仪和礼教自那时起便不同于朝廷命官，即使参见皇帝也很少行跪礼。可堂堂崇元府提督此时单膝着地，低首俯躯。

　　“崇元府提督？”一声反诘却是老媪嘶哑之音，“怎么，不是要逼我回京么？”
　　“不，属下不敢……”他连忙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便撞进了那人眼中，瞳孔因为惊讶放大很快又恢复如常。

　　“呵，不敢？”来人轻笑，“你为朝臣，我为逃犯，捉拿璃王，天经地义。”
　　众人闻声皆愣，呆滞的看着来人，这……璃王？

　　一头青丝长发，如雪如月的皮肤，柳叶英眉，一双凤目轻睨，其中她惯有的冷眸，直鼻薄唇，一袭绛紫长裾，若非她苍老嘶哑犹如八十老妇一般的声音，那瘦削身姿中自有气宇不凡依稀可联想到曾经天下无双的大楚璃王的英名——样貌较之女子少了几分阴柔娇媚，多了几分硬净刚毅，如此难怪群臣十多载也未知这璃王本是女儿。

　　魏乙目光终于放定在眼前的人身上，她确是消瘦了许多，肤色较之以前是虚弱的苍白。他就这样与她定定对视，半晌无言。
　　也许两年前的传闻……他归来时听说了一半。
　　传说璃王身负重伤，血染银袍，手握长剑骑着白马突奔街市离开了京都。京都街道上都可以追寻到她的血迹，整个京都上下被璃王的鲜血惊起一片哗然。
　　王城下的百姓什么没见过？
　　一个浑身鲜血，背负一箭还策马飞奔的璃王，还真没见过。

　　帝王家里各种杀戮逼宫还真没有什么新奇的，他们一贯看见当没看见、听到当没听到，可是璃王？莫说这京都，就是大楚，大楚之外的宋、月氏都怕是要震惊的。

　　他瞥见一根手杖被她握着，心中复杂交织，眸中一闪而过情绪微波。殿下性格素来隐忍，连宫中男子禁卫都没有璃王这般的耐力，她也一向如男子一般刚强毅劲毫不示弱。若非真的严重，她又怎会如此狼狈见人？

　　何至于此？魏乙日奔夜赶，心中不同于以往执行任务时的细微情绪生生夹杂着几分牵挂几分愧疚又或几分无胆细猜的不明思虑，临了只一双英目如炬灼灼，心口似四月春回冰河迸裂，拉扯着丝丝缕缕的神经突突，太多话及至口边却又一转成了崇元府提督。

　　这个人，那晃过的十三年，他日日跟随其左右。

　　他的九岁到二十一岁眨眼就过去了。少年已过，青年已然。时间对他没有多少的差别，天天年年守着她身旁，看着她的不喜不怒，鲜有笑意，可是眉眼变化间的情绪他都一一细微捕捉。自打她救起他兄妹二人那日起本就决心为其肝脑涂地誓死效忠，而如今璃王沦丧为罪人他亦成了与她对立阵营的一员。

　　十二载春花秋月，十二轮风雪鸣蝉。他知她生性凉凉，也未敢将其当作一般巧笑盈盈的女子对待。他是她的亲侍，她是他的主、他的王。魏乙永远记得大恩深重。保持着多年跟随她身后三丈一直是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而此时，莫说三丈，这是近到她脚尖就在他不用伸手就能碰到的，可不知怎的始终觉得其间差去了千山万里。

　　“殿下，魏乙只是来寻你回京养病。”他眼眸一瞬不离她眼，殷切地望着，就好似多年前。宛若他还是他，而她还是他口中的殿下。

　　“咳咳，呵，魏乙，我怎不知你还能如此巧言令色。”她一声嗤笑，目光淡淡扫过他后脑移至他身后那群人。一人一把元崇府的方柄黑翎长剑配在身侧，对上她目光的侍卫都瞬间低下首。一群人就在这冷影清烟的街道等着。
　　她面无颜色转回身去，不多言，扔下冷冷一声，“在此等候”。
　　他看见了那眼中的轻蔑，身形一僵，原本突突跳动的心瞬间落下，“是”。

　　魏乙看着她消失在店内老旧镂花木屏的背影，而后又回眸细细打量着这方寸大小的茶馆。屋中桌椅摆放整齐有序，干净无尘的表面虽凹凸褶皱明显也依旧可以清晰看出曾经漆过的黑印斑斑。左边的茶馆柜台倒是远看有一层淡淡的薄灰，红锻系着的茶牌以及许久不曾动过模样，都翻了背面，这家茶馆已经停业多时。

　　这南疆本处偏远山岭，这小镇也几乎是隐藏在楚国疆域上最不起眼的一个。殿下来到此处前情崇元密报都一无所知，如此隐秘之地，若非两月前突然有南疆消息传入京都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了。
　　她一人生活在这……魏乙思及闭上双眼又复睁开。

　　后堂房屋门关闭落锁声音清晰地传到这茶馆前堂，浅浅脚步声伴着一步一响的木音渐走渐近。
　　半晌，魏乙抬头看向木屏转出的紫色身影，出乎意料地竟然有一个孩子紧握她紫袍一角悻悻跟着出来。约莫四五岁的男孩。
　　见此情景魏乙都不知觉有几秒的愣怔，他刚上前的脚步惊疑地一滞，而脑子里似有滚滚山崩裂雪呼啸而来，又似晴天惊雷在面前破天劈过。怎么会，怎么可能呢。越想越难以置信。

　　一声小孩嗫嗫喏喏的轻唤“阿母，我上不去。”小小的手扯了扯她的衣袍，眼珠怯怯的看那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又看着她的脸。
　　她低头扫了一眼马车，默不作声的俯身伸手去抱，可孩子却一躲，“阿母，你抱不动我的”。她一顿，面露温色想复对孩子开口，却被人打断“殿下，我来吧。”
　　魏乙在她身边多年，见此条件反射地没有思索上前，遁去胸中千万惊涛骇浪，转眼面露温柔俯身一把将孩子抱上车。只是将放下小男孩时，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孩子衣领处，那孩童嫩白的皮肤之下，隐隐显露青色。
　　眼眸瞳孔骤扩，魏乙面庞紧绷，隐忍情绪，思绪却千纷。回头一看却只有背影，眼不看他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