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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其所幸,此生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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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盛浅予,师承青云山居安道人名下。
我本是京城盛家的姑娘,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可保此生衣食无忧。但我自幼体弱,也算不上什么绝症,听师傅说,不过是在娘胎里没养安稳。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一个江湖术士与我父母说我自幼体弱活不过八岁,必须把我送至道观才能健康成长。于是,我就被送去了青云山,也不知是触动了师傅哪里,她竟然破例将我收入门下,惹得山里那些个师兄师弟气愤得很。
师傅是个才艺无双的女子,也不知为何就做了道姑,但那一身道袍衬得她宛如神祇。
青云山里的道士们都敬畏师傅,没人敢不听她的——除了我。
我身体不好,于是师傅便逼着我喝药,整日灌药,一开始畏于她的威严,我不敢不从。直到几天后喝吐了那药,一见那碗便反胃,便抵死不从。
师傅随身佩剑是银月,细长而锋利,噌地一下抽出来,我至今记得那一刹那的寒芒。
“你喝不喝?”
我没答话,晕了过去。
依稀记得她似乎有骂我,“无用!”
之后,醒来,看见的却是一身白衣的小姐姐。
不同于师傅常年冷着一张脸,周身气息冷冽而肃杀,这小姐姐约摸比我年长许多,她见我醒来,捏了捏我的脸,声音温柔细软,“可有什么不适?”
若说师傅是寒冬,小姐姐便是暖春。
我莫名害羞起来,支吾着,“我没事。你是谁呀?”
“我啊……我是你大师姐呢。”小姐姐轻笑着,“师傅曾说我是她唯一的弟子,这个大骗子,如今还不是给我找了个小师妹,和糯米团子似的。”她说着,又捏了捏我的脸。
对,她就是我的师姐……
何遇。
何其有幸,此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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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什么都会,她会吟诗作画,会弹琴下棋,她似乎什么书都看过,没有不懂的东西,即使有,若我问了,第二日她总能奇迹般地给我答复。
我很崇拜她。
比崇拜师傅还要崇拜她。
师姐会做饭,我们青云山的吃食一向不讲究,粗茶淡饭的,有时不过几个馒头应付,若是想吃好的,就得自己做。我吃久了无味,又不会下厨,怏怏地求了句师姐,师姐那时似乎有些惊讶,低头道,“那……以后来我房里吧。”
于是我屁颠屁颠求了师傅,卷着被子跑去了师姐房中。
此后,我的一日三餐也是师姐包了。
师姐还会泡茶,她的茶与其他人那儿的不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是她泡的我都喜欢。她的茶苦味总比别的茶浓许多,但回味的甘甜也格外沁人心脾。
师姐啊……
一想起师姐,那些记忆就源源不断的涌上来,一同眼泪。
我将青凤剑插入地上,也不管地上潮湿泥泞,一屁股坐下。伤口被我的动作弄得隐隐作痛。
将脑袋埋入膝盖,泪意濡湿了衣服,我才知我如此懦弱。
不过是,回忆从前罢了……
我讨厌青云山的一个师兄,他叫陈元,他天赋没我高,一开始我是打不过他的,到后来几年里,是他打不过我。
我猜他定是很想赢我。
他喜欢师姐,老想缠着师姐。师姐分明不喜欢他,他却还缠着师姐。
我那时懒的厉害,但却被他激起了怒意,师姐性子好碍着同门情意拒绝了也不会说什么狠话,留他个面子,偏生这厮不要脸皮,三番两次“偶遇”师姐,还将什么与师姐的缘分嚷嚷着整个青云山都知道!那时候我便想,我得好好练武,把他打得跪在师姐面前,看他还敢不敢如此。
曾经打不过他的那些个切磋我记得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在我十六那年,拿着师傅赠与我的青凤剑斩断他一缕头发,剑尖触到他脖颈,一滴血珠顺着剑尖滑下时,他狰狞不甘的面孔和眼底深深的不可置信。
自那以后,他再没赢过我。
陈元……呵,如今我还是讨厌他,讨厌极了。
因为若没有他,我便不会躲师姐,一躲就是三年。人生无常,三年……这么久,这么久……
我仍记得陈元眼底的厌恶和那尖酸无比的语气:“你真是肮脏。”
“肮脏?”
“你敢说,你对你师姐,别无二心?”
“我自然忠于师姐。”
“呵,怕是,爱慕师姐吧?”陈元冷笑,“你这般排挤我,不就是我喜欢师姐,让你心中不快?呵,我是不够优秀,配不上她,但也轮不到你这个恶心的家伙。”
“我——”
“师姐迟早会嫁人,你?算个什么!”
……
“我,我算什么……”我有些癫狂地痴笑起来,我……是懦夫……
一声雷鸣响起,滴答滴答的雨落下,我却不想动弹。
若是,若是病了……醒来,大概就能见到师姐了吧。
师姐可是,最疼我了。
……
我记得,那时的我无比的惊慌,仿佛心底的秘密全部被人强行拿出在太阳下暴晒,那肮脏的……私密的……连我都不曾发觉的秘密。
于是我怕了。
我再没喝过师姐的茶,再没与师姐一同练习剑法,我抱着被子离开了师姐的房间……
可师姐并没有觉得我离开是正常的,她在我练剑时提着师傅给她的白凰剑直接攻过来,我因乍见她悲喜交加,抵不过三招便被挑飞了手中青凤。
“你何故躲我?”
我低头看着远处的青凤,无言。
“盛浅予,你何故躲我!”
“师姐……”这声师姐不知饱含了多少委屈多少无助多少恐慌,也不知暗藏了多少我不敢让人知晓的卑微爱意。
“你……我又没凶你……”师姐还是那般温柔,她急急取了手帕,手帕素白,中央一朵墨梅,右下小小一个浅字。
师姐喜欢梅花,我幼时缠着她让她将我的名字秀上,她便秀了个浅,这习惯再没变过。
我没接她手帕,闷头扑入她怀中,放声大哭。
她有些惊讶,却还是由着我将泪水蹭在她外衣上,低声哄着我,“这么大的人儿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
师姐那么好,那么好。
我不该,离她而去的。
现在想来,仍是不住的后悔。
后悔跪着求师傅当我下山历练。
后悔不敢与师姐告别。
后悔只是留下“勿挂勿念”四字。
便与她离别,一别三年。
……
师姐她,如今,是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还是忍不住回忆起那天,我在客栈听见旁人议论,才知有人想对付青云山。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到那里,只看见师姐白衣染血,单手持着白凰,静静看着对面一众江湖散人。她身后,是青云山的弟子。
我停了马,师姐回头望向我的一刹那,我又生出逃离的念头,却被她的眸子吸引,无法扬起长鞭,策马离开。
“师姐。”我唤她。
“可是,回来了?”师姐如此问。
“……是。”她的眸子那般温柔,令我沉沦,无法拒绝。
“即是回来了,便不许再离开了。”师姐是这般说的,我见她似乎红了眼眶,心蓦地疼起来。
我默然,明知道与师姐在一块是不行的,可只是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我便欣喜若狂。
不可抑制地欢喜。怎么也,怎么也压不住。
这一战师姐他们先是不慎中了埋伏,后来对峙可许久,而我的到来,让那一众江湖散人猜测青云山来了救兵,便纷纷散去了。
师姐负了伤,便没再追。
“回门派吗?”
“不……我,我过些时候再回去吧。”我迟疑道。
“嗯。”师姐点了点头,吩咐青云山弟子先行回去,“我与师妹久别重逢,过些时日与她一同回山。”
“师姐?!”我才注意到陈元那小子也在其中。“我也留下!”
“你内伤颇重……”
“正好静养。”陈元那小子依旧厚颜无耻。
于是,我,师姐,陈元,便一同在小镇上歇息。
小镇不远是绝情谷,当地的特色,以谷中悬崖之下万米深渊得名,以险峻著称。
悬崖边上情花开,若是采得情花赠与心上人,可得神明佑福,生世相守。
但采花极为凶险,若不留神跌下崖去便是死路一条,情花有情而悬崖绝险,人们便称山谷为绝情谷。
而我,大雨倾盆,跑出去喝酒,大醉。
师姐寻我时,我神智不甚清明,却认出了她。
小二小心翼翼地让她抱走了我,我在她背上耍着酒疯。
“师姐……我……我好难过……”
“师姐你不要……嗝……不要嫁人好不好……”
“师姐……师姐我想和……你在一起……”
“喜欢……”
我依稀记得,师姐有些恼怒的模样,她耳根红红的,一把将我摔在地上,她第一次这般失态。
“师姐……疼……抱……”
我瘪了瘪嘴,伸手要她抱抱。
师姐拎着我的衣领,狠狠吻上我……
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其实,那个吻,也是极为梦幻的,我分不清是师姐,还是我的臆想……
第二天醒来,没见到师姐。
陈元红着眼睛踹门进来,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摔在地上。
“为什么你不去死!”
“你发什么——”疯字未说出口,就听见陈元怒吼,仿佛失控的野兽,
“师姐死了啊!”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打死你!”我噌地站起来,拿起床边青凤便出鞘,我瞪着他,“闭嘴!”
“呵,她带着伤,昨夜那么大的雨,你喝醉了耍赖,淋了雨又有些发热,哭着闹着要那绝壁上的情花!”
“我……”我怔住,情花……我,我昨夜……师姐她难道去了?“不可能,师姐不会……”
“她去了,我拦不住,只得陪着她。那绝壁极险我又受了内伤我——我无用!我……我……我看着她摘花,结果泥水下滑,她白凰许是刺入崖壁不深——”
“滚!”我一把推开他,陈元却傻傻地瘫在地上哭。
“我……我还是……输了你……不,不,都是、都是我的错……”
“滚!——”我带着青凤剑便冲到客栈后院解了我的马匹,策马赶去绝情谷。
师姐她——怎么可能有事!
……
我仰躺在地上,雨水激起的泥土气息不怎么好闻,雨滴越来越大,砸在脸上竟有些发疼……我从怀里取出一块白色碎布,它如今已被雨水浸得透湿。这,是那时,在崖边找到的。
我记得,我好像跪着哭了一晚。呵,有什么用?
什么用都没有。
废物。
盛浅予,三年前你无所作为,如今亦是如此。离开有何意义?有何意义!
平白……平白让师姐……
“咳、”四肢百骸的痛楚令我忍不住呻丶吟,我想,师姐当初的痛苦,是不是也如这般?
但是,师姐该是难过的吧。
我觉得有些冷,闭目想起我如行尸走肉般回青云山,在山脚下见到药铺的老板与我打招呼:“这不是何遇的小师妹吗?身子可是好了?难为你师姐以前天天来我这儿抓药。”
“抓药?——”
……
“盛浅予,你还知道回来?!”师傅冷哼,本板着脸欲训斥我一顿,却见我哭泣起来,一时有些呆怔。
“师傅……什么是药?”
“茶……”师傅笑了笑,“何遇那孩子心疼你,说不要强灌,将药材放入茶水中,辅以甘草之类,不影响药效即可。我嫌麻烦,她便一个人承了下去。”
“说来也巧,你离开后,何遇那丫头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闭门许久。”
“对了,那丫头外出时千叮万嘱,若是你归来,便告诉你茶的事情,告诉你,茶名为:知卿意。”
一刹那,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再听不下其他。
知……卿……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唉,为师也不懂你们暗语——浅予?你怎——”
我眼前发黑,跪倒在师傅脚下,意识离体。
知,卿,意。
知卿意。
师姐,恨只恨,我此刻才知晓。
此时才明悟。
……
身体冰凉,不知身上湿透的到底是血还是雨水,亦或都有,也无所谓了。
葬身崖底,与师姐一同死去,也是好的。
青凤是柄好剑,刺着万丈悬崖落下,也未折断。
让我忍不住猜想师姐许是没死。可,若是没,怎会不回来呢?
怎会,丢下我一人?
可是,真累啊,真疼。
师姐可否,能抱抱我呢?
一如三年之前。
……
我恍惚间回到屋子,那日昏迷,便是三天,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陈元。他坐在我床边,二十多岁的少年,却是憔悴无比,几缕白发格外刺眼。
“是我的错。”陈元幽幽叹息,“若我能阻止,也不会至此。若我,若我没那么狭隘,也不会……”
“是你吧?”青凤剑架在陈元脖间,我冷声道,“若我提了情花,也不会将地点用处都说出来,是你告诉她的。”
陈元仿佛没有感觉到脖间长剑,他惨笑一声,“我欠你的。”
“你欠的,是师姐。”我猛地收了剑,推门出去。身子有些发虚发软,险些跌倒,我将剑插入地下支撑,一步一步往师傅住所走去。
我在门口跪下,泪珠跌落在地上,我看着那地面,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徒儿不孝,来生再报师恩。”
屋内没有动静,我便挺直着背跪着,目光直视前方。
很久很久。
师傅她,终是随了我。
“唉,你若是执意如此,为师也劝不了什么……”师傅扶我起身,一时间苍老了许多。也是,她倾心相授的两个弟子,一个不慎跌落悬崖,一个……此刻请求诀别。
“也是为师疏忽,竟未发觉你二人……咳,”师傅咳嗽一声,带着无奈,“你师姐性善,若因果有报她许是无事。你……去崖底寻她,且不忙殉情,若无所获,也就罢了。若寻得了,出谷给为师书信一封,安了心便可。”
“徒儿多谢师傅。”
……由此,我便是躺在这绝情谷底了。
师姐是否活着,我是不知的,我只是知晓,我怕是快去见她了。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意识消散之际,依稀听得窸窣之声……
☆*☆*☆*☆*☆*☆*☆*☆*☆
我并未死,醒来身处一山洞之中。
我本能地将青凤抱在怀里,才多了几分安心。动作间,察觉到身上伤口尽数被人包扎上药。
“即是醒了,那便速速离去。”
山洞中骤然响起的雄浑声音令我一怔,这显然是以内力发声,可见此人内力雄浑深厚。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可在一年前救下一个女子?”
“不曾。”
我眸子暗了暗,低声道,“那,晚辈告辞……”我离开山洞,往怀中欲摸师姐曾赠与我的手帕,却掏了个空。咯噔一下,我猛地冲进山洞,“前辈——”
入眼,是一个白衣白发的人,他背对着我,声音带了丝怒气,“你又回来作甚!”
“前辈息怒,不知前辈可看见我……看见晚辈身上一个手帕,是绣着墨梅的,右下角有个浅字……”
“不曾。”
“前辈,那手帕对晚辈极为重要,是……是晚辈逝去的爱慕之人……赠与晚辈的。”
“爱慕……”
“前辈?”我握紧手中青凤,小心翼翼上前一步。
“站住!”
“师姐……”
“放肆——”
“师姐……师姐你不认我了吗?我是盛浅予啊师姐……”我颤抖着上前,那人一拂袖,内力竟是将我震退几步。
“师姐……”
“师姐……你看我一眼……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躲你,不该出走,不该……不该醉酒不该让你去摘那情花让你……师姐……我、我真的,真的好喜欢……喜欢师姐……”
“我如今已是这般模样,青云功法尽失,修习了旁的功法,又怎能再承你一声师姐?”她终是转过身来,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带着无奈的柔意,低声说。
白衣白发,伊人如故。
泣涕不成声。
“哭什么。”
“何其有幸,此生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