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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女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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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有载,无足为镬,三足为鼎。
眼前这一庞然巨物乃黑铁所制,四足三耳,形如大罐,敛口束颈,鼓腹宽窄约有三人合抱。碍于我平日研读诗书甚少,委实认不得此物姓甚名谁,索性称其为锅。
此刻我便坐在这口大锅里,双手被缚,掌心触上边壁,沾了黏糊糊一片,定睛看去,身下还硌着些细碎白骨。
我拿脚踢了踢这口足够令我横卧其中的巨大铁锅,耳畔只回荡着迟钝的闷响。
与我对面相坐的是一位青衫公子,样貌端正,眉宇间颇有几分飒然之姿,鬓边发丝垂下几缕,此刻与我一道绑了手脚丢在这口黑铁大锅里,竟也不显狼狈,听到动静抬了眼。
我道:“仙长,您说要来这黎桅山捉鬼,小人这才做了您的买卖,这下可好,怎的反被鬼捉了去?”
那公子并未回答,目光先是在周遭环视了圈,直直瞧着正堂悬着的那布满蛛网的牌匾,略微拢了眉心,问道:“小兄弟可知此处供奉的哪路仙家?”
我顺着他目光望了过去,牌匾上的刻字已然看不分明,只依稀辨得中央一个“蓉”字:“仙家没有,鬼魅倒是有一位,山下人将此处唤作鬼女庙。”
青衫公子闻言,唇角一挑,似乎笑了下:“不奉仙家奉鬼怪,倒是奇事一桩。”
这庙里供奉何人于我一个凡俗之人并无多少差别,想当年泰安之乱,藩王逼宫,魏平帝奉了多少香火,长明宫外五殿八十一寺焚香继晷、鸣钟诵经,也不见仙人下凡救齐盛百年帝业于水火。
打从这口大锅里醒来,已有小半个时辰,手脚教那捆绳勒得发麻,先前时候我试着挣了挣,反倒越缚越紧,只得另寻他法。
我试着用四周散落的尖利碎骨去割麻绳,双手被绑在身后,看不清全貌,几次不慎划伤了手腕。这会儿手上绑着的绳子已然松动不少,祸福相依,自己也给划了满手的血。
说来我也不是头一回被人丢锅里炖了,一回生二回熟,倒也没最初那般慌乱无措,只是眼前这位道士心胸未免太过宽广了些。
我叹了口气:“百里公子,若是再不想法子脱身,怕是今夜子时,你我二人便能同这鬼女一道教人供奉在此处了。”
百里策与我一般被绑了双手,屈指敲了敲这口大锅,忽然道:“你可知此物用来做什么的?”
我一愣,不假思索张口回道:“煲汤?”
百里公子似乎没料想我会有这般回答,讶异地挑了下眉毛。
我哎了声,解释道:“泰安年初闹饥荒,小的几日没吃东西,委实饿绿了眼,骗了位小公子一块饼,那小公子察觉,回过头来要将我捉去炖汤——那口汤锅大约便是如此形制。”
幼时叔父与我讲灾厄年间易子而食,我只当以讹传讹,人言不可尽信,人畜之别便在忠孝礼仪之间,怎至于此?
直到后来,泰安年初,旱魃为虐,百姓流离失所,方才见识到世间冷暖。还记得那会儿被丢进汤锅里,符双竟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两条腿的野猪。
——并非同类相食,只是世道颠沛、生死无常,不将人当人罢了。
百里策张口,打断了我的思绪:“此物名为八卦炉,玄铁所制,乃是道家炼丹之用。”
印证他的话一般,伴着庙外翠竹的沙沙细响,走进来一位蓬头垢面的的道士。那道士外罩一件破破烂烂的太极道袍,勉强辨出个道统,满脸泥污下是不曾打理的蓬乱胡须,年纪难以辨认,只见他赤脚跨过门槛,手中拎着半人高的药桶,遥遥便能嗅到其中古怪的腥臭味。
他抬起那巨大的木桶,我抬头便看见其中深到近乎黑色的汤药,伴着扑鼻恶臭。
——这锅壁上湿黏的玩意,恐怕便是汤药烧剩下的残渣。
眼看那道士就要将汤药往大锅里倒。
我挣开腕上绳索,还未有动作,说时迟那时快,百里策突然出手,也不知他何时解开的绑缚,长剑一振,三尺青锋出鞘,直取那道人首级。
道士似是讶异,咦了一声,声音沙哑仿佛碎石磨过砂纸,电光石火间,只见他抽身后退,身形看似笨重,动静间竟是迅捷灵敏。
百里策出其不意的一剑递去,只堪堪削了他半片衣角。
与此同时,那道士手里盛着古怪汤药的木桶直直翻了过来。
方才我光顾着去解手上绳索,却忽略了脚上还绑着一对,此刻双足便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如此只能硬生生接下,却忘记自己一身内力失了大半,空有个花架式,教那汤药不偏不倚泼了一身,如此还不罢休,被那药桶扣了个正着。
庙内已然没了动静,百里策怕是去追那个疯道士了,方才短暂交锋之间,二人武功不分上下,怕是要斗上一会儿。
他们这种修道之人,成天在山上打坐炼丹清修论道,除非寥寥几个得窥天道一角,像这种半桶水的小道士,教之俗世武夫能打的没几个。搁在以往,疯道士那点把式断不至于教我放在眼里,奈何势必人强,现在我这个状态,莫说百里策一个小道士,就算此刻林子里冲出一头野猪,都不一定打得过。
叔父不在身边,便是满腹委屈也无人可诉,只有自力更生将药桶从脑袋上摘了下来。
我将脚上缚着的麻绳割开,爬出那口大锅,环视四周,打量起这间鬼女庙。
正中央断了腿而歪斜的案台上,只有一个香炉,插着几柱燃尽了的供香,经年不曾动用,积了厚厚一层灰。
案前挂了一幅画像,边角已然泛了黄,画中人也隐隐约约蒙了一层灰。
我将那副画像摘了下来,掸去薄薄一层尘土,日光下,映出那画中人的原貌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柳眉杏眼,唇不点而朱,眉不饰而黛,气质清雅,着一袭桃色长裙,耳畔别着一枝木芙蓉。
此人我认得,不仅认得,还有一段渊源。
武评第十丹道叶芙,簪花榜二十一人中唯二的奇女子,以一手阴阳丹术绝称于世,与符双竟一道师承“圣手逢春”王丞海。
六年前,叶芙助前太子祖遗复国,事败于瞿阳道,被自己的师弟符双竟亲手斩于剑下。
若是如此,正堂那面牌匾上刻着的,该是叶芙故居,“芙蓉斋”三字。
结合百里策所言,那落魄道人在此处炼丹,许是从哪里取了几本手札,架了个丹炉,妄图仿效叶芙的阴阳丹术。
若那落魄道士承袭叶芙丹术,翻起同门旧案,愁的也该是符双竟,如何都轮不到我管那许多。
出了鬼女庙,我便急急找了个池子,把整个人泡在里面,就这么又擦又洗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将自己捯饬干净了,身上那股腥臭怪味淡下去些,抬头就看见百里策盘膝坐在树下,撑着头饶有兴味打量着我。
以前有武功傍身倒不觉得,现下失了功力方觉后悔,内力流散便罢,五感也愈发差了,现在竟是连人靠近都察觉不得了。
百里策不知道在此地呆了多久,该看的都看到了,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自池中走了出来,拿起一旁烤干的衣物穿了起来。
百里策忽然道:“这一路行来,竟不曾问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我将腰带系上,半是玩笑开了口:“小人诨名赵小六,家中排行第六,祖上是个杀猪的,一把威猛刀舞得虎虎生风。往上追四代,高祖父还曾入长明宫中,帝王御下露了一手。”
百里策失笑,揶揄道:“小六继祖上衣钵,莫非也会杀猪?”
我道:“屠豕小户亦有族门规矩,便是有衣钵也轮不到我承。”
百里策扬眉:“可与小六身上伤疤有关?”
方才水中,露出身上的刀剑伤痕,百里策看我目光满是探究,便知他会提到此事。
“不瞒仙长所说,小人幼时,正逢泰安之乱,同家人走失,与赤河难民一道流落街头,三年后方被族中长辈寻回。”我顿了顿,“动荡年间,为了活命,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过,身上的伤便是如此得来。以至于后来回归本家,族人嫌我粗鄙,兄弟姐妹皆不爱与我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