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bow boy》秽土酿谷

2、第二话 美食与文学

　　两个人撑着同一把伞走过了转角。在第三家店门口，雅思停了下来，轻快地说了一声：“到了，就是这里。”
　　王睿站在门口盯着招牌看了半分钟。一旁的雅思倒是没有催促的意思，就静静看着他的脸。
　　——刚刚的川菜是在胡说八道吗？四川跟陕西结成一帮一对子了？还是我对这两个地方有着致命的误会？川菜其实有其他的意义？
　　“要不咱们先进去？你身上有点潮，我怕呆久了你感冒。”雅思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这样建议着。
　　王睿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内心的质问。
　　两个人在窗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们家的陕西菜味道特别正宗。你肯定会喜欢吃的。”雅思笑盈盈地说道，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摊开来推到了王睿面前。
　　“还以为要来吃川菜呢。”王睿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他觉得，如果话说重了，这台显示器大概率是要蓝屏的。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说的话造成误会了，我道歉。我是想着如果你喜欢川菜的话，下次可以去吃……”雅思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小了。他不禁在心中暗自骂着自己，怎么又把心里的想法给说漏嘴了。
　　“而且你那个了，低，低血糖，什么的。我.......我就想可以先来这里，那个......先吃一点什么的......”雅思最后的话连自己都快听不清楚了。
　　王睿没抬头看。他猜测雅思此刻应该是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状态。他如果跟对方对视，反而会让对方更加难堪。而且他觉得，这个人除了难缠了点，应该没有其他恶意，反而在自己陷入不好的状态的时候表现出了关心，所以不要令他尴尬，也算是自己的一点点回报。
　　“嗯……我不太懂陕西菜的味道，你来点吧。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其他都OK。”
　　王睿扫了一眼菜单之后，把它调转了方向，推回到了雅思面前。然后摘下了兜帽，把猫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这个小家伙倒是很给面子，没有乱跑，而是静静趴在一旁眯起了眼睛。
　　“好，那我就做主了。嗯......两个肉夹馍，半肥半瘦。啊，你吃肥的吧。”
　　“嗯。”
　　“太好了。你懂美食！带点肥肉口感才丰满！”
　　——这只能说明我不挑嘴吧......
　　“秦镇米皮，酸汤羊肉饺，葫芦鸡，粉汤羊血。嗯，这些就差不多了吧。”
　　——这是碳水化合物和高蛋白盛宴吗......
　　“这些可以吗？不够的话可以再点。”
　　——这还会不够吗？你长得这么瘦，胃口倒是不小。
　　王睿点了点头，雅思跟服务员道了声谢，让她去给厨房下菜单了。
　　之后两个人陷入了无声的尴尬之中。王睿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摸着一旁的猫。雅思则有些坐立不安。他似乎有些拘谨，怕弄出什么大的声响都会遭到对方的一记白眼。他不确定刚刚自己决定点菜这个举动到底对不对。
　　“你也喜欢看书吗？”
　　王睿突然开口问道。
　　“嗯？”
　　“刚刚，我们是在图书馆门前遇见的吧，所以，你也喜欢看书吗？”
　　“啊，那个是......”
　　雅思脸颊又微微有些红起来。他歪着头，用食指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地说道：“一开始只是去找选修课论文的资料的，不过后来被一些有趣的书给吸引住了。以前总是觉得文字看多了会焦躁，现在却反而能让我静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以前的你一点也不孤独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自己也不太搞得懂。不过这么说起来更奇怪了，明明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却不了解。”
　　“最近有什么喜欢看的书么？”
　　“喜欢的书，那个......”
　　雅思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
　　“不能说？”
　　“不是不是，能说的。嗯......最近刚刚拜读完夏目漱石的《心》。”
　　——果然是这样子啊......
　　王睿确信了他的猜想。他们在同一个图书馆前相遇，之前他顺口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说出的书刚好是自己不久前看过的。没有别的可能，这个叫雅思的男孩子，在偷偷关注着自己。不过王睿并没有打算戳穿这一点。
　　“嗯，这本书我也看过。”王睿再次试探性地这样说着。
　　“......嗯。”
　　果不其然，雅思并没有露出惊喜或高兴的表情，而是有点难为情。
　　——这个反应就像在说我偷偷跟踪你了。果然是显示器啊......
　　“你喜欢这本书吗？”王睿问。
　　“嗯，喜欢。我也想跟这位先生聊一聊，一定受益匪浅。”
　　说到书的时候，雅思眼神中又闪动起了光。
　　“哦，是吗？说具体点吧。”
　　“这位先生在我眼中是个学识渊博的人。我一向很羡慕这样的人。我自己见识很浅薄，我觉得如果能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一定会懂得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他们像是挖不尽的宝藏一般。但是啊，这位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他虽然看透了人性中丑陋的那一部分，可是自己终究也没有逃脱被名为‘欲望’的恶魔所支配的命运。而他的行为，刚好又成为了压死好友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又没办法不去理解他的心情。人人都有欲望啊，谁都有被欲望驱使而犯错的时候。我像讨厌那样的自己一样讨厌那样的先生，可我又像可怜那样的自己一样可怜那样的先生。可是先生就是先生，他一生都在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怯。虽然他最后选择轻生也不是很好，可是我很敬佩他有这样的勇气，愿意去直面自己的丑陋，而不去原谅自己。他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观念，心安理得变成自己所讨厌的人。唉，真希望能让这样的先生振作起来。”
　　“夏目漱石其实是在刻画那个时代文人的共性。”
　　“诶？诶？所以是我理解错了吗？哎呀，原来我没有读懂啊。”
　　雅思涨红了脸，脸上写满了后悔。他心中大概是在后悔，不应该第一次认真交谈就这样露怯。简直就是不懂装懂，可笑死了。
　　“不用觉得自己可笑。”王睿看穿了雅思的心理，这样说道。
　　“啊？你怎么知道的。”雅思惊讶的说着，但是显然没有什么底气，说话声音很微弱。
　　“因为我曾经也有跟你一样的想法。一个......一个朋友这样告诉我的。他跟我说每个人都很特别。就好像这些美食一样。”
　　王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服务员刚好端来了几样菜。他轻生说了声谢谢，等她走远了，他继续说道。
　　“每一道菜都有自己的味道。但是品尝的人的味觉对于这些味道的敏感程度和偏好是完全不同的。有人嗜辣如命，有人无酸不欢，有的人偏好甜食，有的人只爱咸口，更别说那些喜欢品尝怪味道的人了。一道同样的菜，对不同的人来说，可能会有不同的食用感受。就好像这倒葫芦鸡你可能吃出了香料的味道，而我更倾向于去品味食材本身的滋味。我们谁也没有错。相反的，企图让我们对同一个事物作出完全一致的解读这件事情本身才是荒谬可笑的。所以大可以不用觉得自己可笑。”
　　雅思瞪大眼睛，好像听入了迷。半天之后才惊叹道：“好厉害！你果然好厉害！”
　　王睿有一瞬间有点小虚荣被满足了的感觉。但是他没有任凭自己沉浸在其中，而是接着说道：“没有啦。这个道理是别人教给我的。我很乐意分享给想听的人听。他......他也一定会为此而高兴的。”
　　王睿最后一句话好像在说给自己听的。雅思虽然大部分时候神经大条了些，但是这次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王睿表现出悲伤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很疑惑。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他还没法问出口。想了想，大概此时能做的也只是分散一下王睿的注意力了吧。
　　“那你是怎么样看待先生的呢？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睿听了这个问题之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道：“不愿面对现实的人，丑陋的人，温柔的人，可悲的人。跟你所说的一样，他看透了人性之中丑陋的一面。他说人不是生来就是坏的，这点我并不是很赞同。但是确实就算是一个一直以来被大家公认为好人的人，在面对某些事情，也可能会因为自身的利益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坏人。不过我个人来讲，并不想同情这位先生。我总觉得，一旦我开始同情他，就是纵容自己去伤害别人，宽恕自己所犯下的罪过。我只要告诉自己，这是人性使然，不必自责，谁不臣服于欲望呢，那么我就不再有罪恶感，不再羞愧，不再有所顾忌。我会变成一个冷漠而又唯利是图的人，即便是偶尔展现出来的温柔，也只不过是为了更大的利益罢了。我可以宽恕他人，但是我不能放任自己。至少尽量不要这样子。”
　　“哇......哇......你感觉好禁欲啊。”雅思惊诧地说道。
　　“没有啦，其实是说得太抽象了。而且我也不能完全做到。只不过就是有点小倔强，不想跟龌龊妥协而已。”
　　——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卖弄......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就越说越沉重了。唉，这份沉重感会不会吓退他呢？
　　王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吃了一颗饺子。
　　——嗯，这个味道确实不错。
　　“我想跟你做朋友行吗？可以的吧！你真的跟我想的一样有趣。不对，是比我想象的有趣得多。跟我做朋友吧！好不好？”
　　雅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脸凑得很近。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瞪得大大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王睿看。
　　王睿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不知该怎么答复。本来一个偷偷窥探着自己的人其实是有一点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可是接触之后，他却发现，这个叫雅思的男孩子其实很直白。想必之前偷偷收集着自己的种种信息的时候，相当的隐忍吧。说实话王睿并不讨厌他。
　　王睿半天没有给出回答，雅思也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就这样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看。偶尔眨动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仿佛会扇动一阵看不见的风，直吹王睿的内心。王睿好像陷入了某种幻觉，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白净瘦高的男孩子渐渐变得无比高大，眼睛是两颗耀眼的星。他眨动一下眼睛，就有一群陨石朝着他飞来，但是这些陨石却在燃烧之后，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粉，飘落在他身上，让他也被染得有了闪动的光亮。
　　王睿的喉咙不自觉做着吞咽的动作。
　　“好。”
　　他发觉这句话似乎是鬼使神差自己从自己的嘴里跳出来的，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好高兴！”
　　雅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高兴地手舞足蹈，一面却又不忘记往嘴里塞着美食。
　　“今天真是太棒了！”
　　他鼓着腮帮子发出这句感慨的样子，把王睿给逗笑了。一旁的猫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打了个哈欠，又眯起了眼睛小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