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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此事无关风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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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宫正殿上,太后端坐在紫檀鸾凤椅上,眯眼瞧着跪拜在座下的众嫔妃,幽幽扫了一圈这些如花似玉的脸庞,目光停留在刘娥脸上片刻,移开。抬手沉声道:“平身。”
众嫔妃施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垂头听训,唯有新来的秦氏,目光炯炯的看着太后,有些不知礼教。
不过太后并未指出惩罚,毕竟辽国使团还未离京,不宜生事。
“原本这后宫训诫嫔妃之事,理应皇后中宫训话。皇后近来身体抱恙,后宫新纳妃嫔,不得不训示宫规,防微杜渐,哀家来代劳。”
众妃恭听。
太后嗓音渐渐严肃道:“今日召各宫前来,也是为皇后立威的,别仗着皇后性子温婉便可肆意坏规矩!”
“听闻皇上一早册封了一位庶妃,上前。”
刘娥服服帖帖上前一步,跪下,眉眼低垂一副畏惧温顺的模样,恭恭敬敬认错:“妾身有错,垂聆太后训诫,恭以为戒。”
太后冷笑了一声:“本宫还未说什么,便起先认错受诫,这是宫外坊子里教的规矩吗?”
刘娥不敢出声辨别,也不敢认错,端端跪着倒教太后寻不出微词。
“一个五品宫人舞姬,越级册封三品庶妃,皇上昨夜酒醉受蛊惑,你却清醒着,胆敢接这旨意!”太后摆手:“罚去护国寺清心养性,学学皇室规矩再回。”
显然是太后在赶人,旁人与这刘娥的关系浅,未有人出面求情。
“原来大宋的后宫亦是如同辽后宫一般,是太后掌管。”秦氏忽然出声,嗓音清越。
“放肆!”太后身旁的刘公公呵道。
秦氏却是不惧太后威仪,躬身道:“不过辽国皇帝年幼,未设中宫,太后辅助皇孙乃先帝托孤,自是前朝后宫皆有接管。”而宋朝皇帝赵恒却早已掌权亲政,太后却把持后宫。此话暗示意味浓郁。
太后思及她话中意思,怒火中烧,摔碎身旁一白玉汤盏。
恰此时殿外响起传讯,赵恒领着当侍太监匆匆赶来,发髻上缠着几丝发,略显慌乱。他进殿后,视线一下落到跪着的刘娥身上,薄唇不悦的轻抿,抬眼道:“不知刘嫔做错了什么,惹母后生气,念在她进宫不久,礼数未周请母后宽容。”
最后两个字明显加重了语气,如今的赵恒面对座上太后,再无半点从前的忌惮与恭敬。
太后指了指秦氏,冷哼:“你这几个宠妾不知仗着谁,对本宫毫无礼数,半点教养都没有!”
赵恒也不驳,心下明白这是太后在发泄情绪。
“还不跪下,向太后请罪?”赵恒侧头,示意秦氏,可话语中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显然,方才赵恒在殿门口听到了秦氏的“仗义执言”。
秦氏默了默,先是不悦的扁扁嘴,而后还是顺势乖乖的跪下请罪。
“大宋后宫可容不得这等狂悖之妇,你们两个去护国寺,白日为国祈运,夜里学习礼仪,未果,不得回宫。”太后下旨,即便是皇上亦是对这表面不严重,实际严重的惩罚没有办法。先帝多少被发配出宫的妃子最后几个能回宫?
但是面上只是被罚学礼仪,怎么的也求不了情。
赵恒脸色有些黑,却未当场发作,恰好此时,苏络青进殿,向太后请安。
“都散了吧,朕与母后有几句贴己话说。”赵恒见苏络青后,笑道,脸色一下子恢复光彩。
太后动了动嘴,挥退了嫔妃。
苏络青知晓皇帝这是准备像太后摊牌了,出声道:“臣听闻太后新得了一池罕见的并蒂莲,一直想着见一见,饱眼福。”
“你这孩子,就惦记着本宫这些稀奇玩意,说实话,是不是你家那老小子看上了本宫的并蒂莲,觉得你面子大,上这儿讨要来了?”太后到底是身居宫中家哦哥,历任两朝的人,脸色很快变了,恢复平日的和蔼。
苏络青原本就是来劝和的,见太后搭腔,顺着说道:“那臣陪太后一道去殿后院瞧瞧?”
太后搭着刘公公的腕站起来,高兴道:“陛下也一起去看看。”
赵恒听着这不容拒绝的话,干笑了几声,反倒神态自若的走到一旁座位上,兀自斟茶饮起来。
太后驳了面子,一时不知如何发作。轻声道:“既然陛下想歇会儿,那安富,给陛下重新斟茶来。”
说着便要出殿,赵恒出声:“之策又不是外人,太后对朕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了,何必去为难几个后宫嫔妃。”
太后收了脚步,转头道:“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皇帝,是大宋万里山河的主子,本宫不过去势年迈的老母亲,管教管教儿媳,也是为你好。”
赵恒面上仍做悠闲,并不答话。
苏络青伴君良久,自然觉察到这平静下常年压抑的怒火与偏执。
“陛下宽心,方才谴刘嫔出宫习礼仪,不过是震慑后宫各位主子,太后心慈并不打算罚她们多久的。”苏络青出声道。
“最好是这样。”赵恒慢吞吞的说道,语气嘲讽,脸色轻蔑,似乎在故意激怒太后。
“陛下这是什么态度?”太后果然不悦:“先帝以孝悌治国,后宫事事皆是本宫一手打理,从未出错,也从未叨扰前朝,现今皇后病中,本宫替你处置几个不听话嫔妃,错了?”
“错?太后怎么会犯错,您当初一手将我从母妃身边带过来养大,又担心朕生母地位卑微影响朕前途将她送去守先帝陵寝;朕资质平庸好战原本只配做个闲散王爷,若不是大哥被吓疯,二哥被毒死,朕哪有机会登上太子之位?若不是太后当年平叛明德皇后的宫变,朕早已是这宫里的亡魂。”
赵恒一一细数,语气轻薄,丝毫不顾及旁人听到这皇室秘辛。
一旁的公公吓得匍匐在地,捂着耳朵颤颤巍巍。
“陛下现在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是要像本宫问罪吗?”太后快步走到赵恒身旁,精致的妆容气到扭曲,眼中却含着泪意。
赵恒扫了眼太后,晃了晃头,叹气道:“若是没有吕端,你坐不上中宫之主;可是有吕端,偷情的你就得死!”
赵恒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嗓音陡然拔高急促,眼神激烈,一时气势汹汹,太后被吓到退了几步,若不是苏络青眼疾手快扶住,只怕要跌倒。
太后发髻有些松散,侧头盯着地上,手腕有些发抖,苏络青慢慢扶正太后,往座位上去。
联想到今日赵恒的反常态度,太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心知宫围秘辛必定是有真凭实据,才敢翻脸。
整个金丝楠木大殿,静得仿佛无人野地,偶有殿外太后养的鸽子,飞窜而过。
殿内四人都默契得没有发声,许久过后,赵恒似不愿在此耗费时间,沉吟道:“朕原本做好了洗耳恭听,您细数的扶养,提拔,相助之恩,没想到,太后您不打算向朕求情啊。”
赵恒说完,看向背对着他靠在椅背上的太后,等着回答。
却无人出声,似乎与这位皇帝预期不一致。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太后已经完全没有方才盛气凌人训诫嫔妃的气场。
片刻后,赵恒抚膝理了理衣摆站起来,自顾自走出了殿。
苏络青端过一旁的茶盏,半跪在地递给太后:“太后何必赌气,方才陛下显然在等着您下台阶,软一软。”
太后没有出声,散乱下来的白发遮住了双眼。
苏络青挥退了吓得失仪的太监,温声道:“陛下不过是想维护心上人,一时言语过激……”
“之策,你是好孩子,懂得宽慰本宫。那个时候刘娥还只是一介王府舞姬,本宫将她放逐出宫时,他为了这个小宫女竟然与我赌气不争太子罢了,所以本宫更加不能容刘娥待在他身边。”
“太后思虑周全,当年全凭太后运筹帷幄,才免于一场血雨腥风;不过如今陛下已然而是成熟稳重的大宋之主,念旧情接回刘氏,也是情理之中。”苏络青劝解道:“陛下近来噩梦缠身,前阵子久病,有知心人在一旁,兴许于身体有益。”
“之策宽心,本宫知你好意,过几天,本宫会与陛下好言和睦,不过总得治一治那刘娥秦氏,受一点苦才好。”
苏络青放下心来:“臣陪太后一起去看会儿小戏,西宁宫今日请来了班子……”
“本宫累了,之策先回吧。”太后也不愿自己这衰败的模样教下臣瞧见。
苏络青躬身退下,离开大殿时,嘱咐一旁的小宫女照顾好太后,便离宫了。
片刻,宫门外太后宫里的公公匆匆忙忙往相府方向。
延福宫外重兵把守,禁军新上任的统领刘培正侧身训诫着一旁的禁卫队,瞧见淮南王苏络青的车辇,恭身拱手:“参见淮南王。”
苏络青自车上下来,摆了摆手:“刘统领当年边关戍守时,骁勇善战,沉稳睿智,一别多年,你终是出幽升高,可喜。”
“末将谨记王爷当年边关之行的提携,信任。”刘培星眸含泪:“多谢王爷这么多年来接济家中老母……”
苏络青抬手止住话头,扫了眼宫内的相迎的太监,笑到:“本王今日是陛下授意来探望辽王妃,不耽误刘统领公务。”
刘培并不是初升品级的毛头小子,行事分寸不落,随机打着官腔迎苏络青进宫门。
太监领着苏络青来到落霞院外,辽国士兵把守着院门,里头有见来往巡逻队。
“淮南王爷见谅,王爷外出会见故人,王妃卧病在床不方便接见。”辽国使团统领拦在院门前。
苏络青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和熙笑容未减半分:“奉陛下之命带御医为王妃诊治,王妃出使大宋在宫中染病,我朝作为东道主,理应确保王妃玉体康健,还请统领放御医入内诊脉。”
淮南王言语温和,并未施以威严压制,且提的要求合理不好拒绝,统领犹豫片刻后,放御医进院中,宫女领着御医进房间。
这院外人等着的间隙,辽国统领眼梢暗暗打量着苏络青,既有疑惑也有崇敬。
御医不消片刻出来了,回禀,说是偶感风寒,再加上水土不服,王妃体虚,才发了热,正昏睡着,按时服药,不消几天可痊愈。
苏络青点头,看向辽国使臣统领:“既然王妃病情并不严重,且诱因水土不服,本王会及早安排人护送使团回辽。”
“多谢淮南王体恤,不过王妃尚在发热,回辽路途且长,病情加重就不好了,还是等王妃病情稳定,再向宋陛下辞行。”辽国统领虽然对苏络青言辞尊敬,却态度坚决。
苏络青明白这是耶律安哥吩咐下来,而与其听令的下属争辩,毫无用处,便不再为难,只道嘱咐延福宫女领头,照顾好王妃饮食。
太监送淮南王出了延福宫,意有所指的提到延福宫东面侧门旁的枣树结了酸枣,请淮南王过去摘些给宫里的太后娘娘。
苏络青眼熟这太监,正是从前太后的延和宫里侧殿值守太监。
允下这忙,带着几个苏家侍从绕道测后门。
后门枣树下停了一辆白橡木马车,车夫靠在对面墙上,眼神戒备打量着另一个路口。
苏络青提上衣摆利落上了马车,顺势坐在吕端对面,恭敬拱手:“相爷。”
“淮南王与老夫官阶平级,身有爵位,老夫可受不起礼。”吕端还礼,礼势低于一指。
“相爷谨守礼教,不过却是之策前辈,是之策启蒙师长,更是天子老师,当受得礼。”
吕端虚扶一把苏络青,忽然感慨道:“之策年幼时聪慧过人,遗憾当时老夫初升国相,政事繁杂,连本百家姓都没有教完你。”
“相爷……”苏络青意会到他话中离别之意。
“陛下年纪大了,心大了,权力也大了,我们这些人从前是庇护,如今已经是拦路石。”吕端阐述道,想起什么,问道:“太后可安?”
“相爷宽心,太后娘娘沉得住气,并未与陛下争端。”苏络青提议:“今日相爷自请辞官,也劝劝太后不再针对刘娥。待……”
咚咚,车顶传来两声轻微碰撞声。
苏络青噤声,听着四周动静。
“回王爷,是树上枣子掉落。”马车庞的苏醒低声回禀。
苏络青安心,继续道:“待陛下消了心头火气,冷静下来,自然不会对您下杀心。”
“伴君如伴虎,之策如何改变陛下,筹谋多年的计划?陛下杀我之心,比你以为的还要早。”吕端已然释然,反倒安慰苏络青:“你不一样,你不仅获得陛下信任,自幼懂的分寸,懂得避嫌,且军事上缺你不可,他至少近十年不会对你下手。只是临老局势有变时,及早脱身,莫如老夫一般,贪恋权势……”
咚咚……车顶盖上又传来两声响动,苏络青迅速噤声,意识到不对劲,这枣子短时间自然坠落的次数可不正常。他掀开车帘一角快速扫了一眼宫墙里头的枣树枝,瞥见了茂盛枝桠间的一抹淡绿色的身影,摇摇晃晃的伸手摘枣子,攀伸间袖子滑下,露出白嫩的胳膊,裙裾对折塞进腰带里,行动见偶见白皙的小腿。
大宋治下,女子无不谨遵女德,恪守礼教,如此不羁放纵,又住在延福宫的,除了那位理应躺在床上高热不退的耶律安哥的王妃,也不会有他人。
随着她晃荡枝桠,越来越多枣子掉下来,众人不敢动作,眼神询问苏络青,是否撤退。
这时宫墙内传来声音:“王妃,快下来吧,该喝药了。”
“你先放着,我一会下来喝。”边说着边将手上的枣儿扔下去,欢喜的往树梢方向又攀了几步:“雀儿快捡着,还有很多了。”
“王妃快下来吧,太高了,这些枣够吃了。”丫鬟声音有些无奈。
“到时候咱们回去的时候可以带着呀,陶陶可喜欢吃了!”王妃挂念道,可此言却给苏络青心底狠狠一击。
他脸色微变,躬身出马车,站在车轩处,目光落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女子身上。
恰巧此时传来一阵咔嚓声,王妃攀站的树枝应声断裂。王妃还没来及惊叫,一道玄色的身影掠过,接走即将坠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