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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罗斯蒙德公爵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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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起她,她都是最初年轻优雅的模样。】
首先,在开始讲述我的雇主的生平之前,请先允许我简单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安纳莫尼(Elizabeth.Anemone),是加奈特帝国帝都金榴城城东某花店家的女儿,亲戚不多,家境一般。这使得我在学会走路前先学会了摘花,在学会喊“妈妈我爱你”前先学会了“小姐买朵花吧”。
红月历794年,我毕业于蓝塔学院——对,就是那个在两百年前由救世主阿祖尔王(King Azur)创立于科博特的超一流高等学府,所学专业是秘书学。
那个年代的“秘书”其实更贴近现在意义上的“助理”,而秘书学比起历史悠久的考古学、术法学、魔纹学等等老牌学科,还相当的年轻,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学年,而且没有安排实习期,所以我毕业时只有十九岁。
红月历七世纪末到八世纪初这段时期曾被公爵大人描述为“难得的黄金时代”。
她认为这段时期没有爆发大的战役,也没有严重的阶级矛盾,宗教战争可能会发生但挽回的几率很大,新兴学科层出不穷,魔法依旧存在,科技也得到了飞速发展。这个时代与此前的诸多时代——尤其是由魔法贵族统治的黑暗的“泰年代”比起来,好上太多太多。
在这一时期,绝大多数人不必忧虑战乱,财富与地位便成了人们最想要拥有的东西。准确的说这两样东西其实是一样,一般拥有了财富就会拥有地位,同样的有了地位自然也不会缺钱。
而名声,则仅此于这两样。对于不缺权钱的贵族来说,提升名声最快最便捷的办法,除了与皇室联姻,就是慈善。在那时不少贵族都选择去挑几个寒门学子,资助他们读书,作为自己的慈善事业。
罗斯蒙德公爵便是我读书期间的资助人。跟那些只会做表面功夫的贵族不同,公爵记得我们所有受助学生的名字、长相还有所学专业,真心实意地关心着我们的学业。她不仅收藏了我读书期间所写的所有论文副本,甚至对我行文间多写的某个逗号在哪里都很清楚。我在蓝塔读书时,一直与她保持着书信往来——那些信直到今天我依然保留着。
毕业前夕,我的同学们头疼着实习与找工作时,公爵写信告诉我她正好缺一个贴身秘书,于是我一拿到毕业证书便选择投奔她,为她工作,直到她不再需要我。退休后我就居住在蓝塔学院正门外的那条街上,还开了一家书店兼文具店,门牌上没有名字,只有玫瑰与银莲花的图案。
去过那附近的读者应该已经想起来了——没错,就是那家一年四季每天都在找理由过节打折送礼,深受学生喜欢的无名小店。或许你们还可能想起我,那个一头白发,只会在雨天和雪天才到店里来,把湿淋淋的金封边黑伞立在门边,在柜台后读书一读就是一天的老太婆。
是啊,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按理说跟我年岁相近的公爵大人应当也是这样的苍老了,可无论过去多久,我始终不认为她也会像其他凡人一样折服于自然规律。每每想起,她都是最初年轻优雅的模样。
我的这位雇主、鼎鼎大名的罗斯蒙德公爵,全名露格萨·R·罗斯蒙德(Rugosa.R.Rosemond),于红月历790年、也就是莱提西娅二世(Leticia II)继位执政的第一年获封,封地在东部高地卡米恩,所以也有人称她为卡米恩公爵。她是加奈特帝国建国、以及整个卡德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性公爵,可能也是最有钱的那一个。
她只比我年长两岁,我毕业时她就已经成为了帝都有头有脸的大贵族,手下管理的商盟也颇具规模,不说全大陆,至少大半个加奈特帝国都知晓她的名字。
与此同时,公爵大人还是位难得的美人。如果出版社接受了我的提议,那么读者朋友们,你们翻开此书时,在序言与目录页之间就会看到一张怀抱红玫瑰,端坐微笑的棕发绿眼女人画像。这就是罗斯蒙德公爵本人。
这幅画像是公爵的爱人安德烈·罗斯蒙德大人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一时兴起为她绘制的。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一副画像。后来他们离开,这幅画便由我来保管。
近年来彩印技术兴起,我也赶了个潮流,在店里搞了一台彩印机,彩印了一副尺寸相对较小的画像,将会与手稿一起送去出版社。虽说画像绘成多多少少都会抽象,而且印刷也会导致色彩失真,但是相信我,这些绝对不会缩减公爵大人的那份仿佛岁月凝滞般的美丽。
如画所绘,公爵大人并不是当下很受欢迎的甜美系小脸美人,反而是那种颇为美艳的长相。她脸型瘦长但不过分,下巴不怎么尖,鼻梁眼窝轮廓深邃,额头饱满,眉梢细长,眼睛是比较少见的暗绿色,配合上微微向两边挑起的嘴角,看人时总有几分似笑非笑,眼底仿佛时时刻刻都有暗光。好似在心底藏了万般心思,让人看了心动却不敢轻易行动。
我知道大家对公爵年少时的事情很感兴趣,但很遗憾的是,她成为公爵后的经历我了如指掌,却对她的少女时代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很多故事,我还是后来退休后才从研究她的相关文章里了解到的。
其中,由著名历史学者赛巴斯塔·科纳瑞(Sebasta.Canary)——看名字就知道他有精灵族血统——发表于《猫头鹰学术报》上的三千字短文《露格萨·罗斯蒙德》,是我认为所有撰写露格萨·罗斯蒙德年少生平的文章里准确度最高的一篇——我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真的不是因为我与赛巴斯塔是几十年的老朋友。
如他在《露格萨·罗斯蒙德》一文中所讲述的,露格萨·罗斯蒙德在十七岁之前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于没落子爵家的低阶贵族小姐,全家生活在位于加奈特帝国东北部的尤卡斯特郡,西北临近科博特,东边是尤卡斯特高地,翻过去便来到了加奈特帝国的东部海岸线。
这么看来尤卡斯特郡地理位置还算不错,但像遭了诅咒似的,直到现在都发展不出个样子,跟帝都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常被帝都人嘲笑为“乡下地段”。
露格萨·罗斯蒙德的父亲、罗斯蒙德子爵不知被什么鼓动得鬼迷心窍,深信自己可以向东出海到克拉伯群岛,狠狠发一笔大财,于是义无反顾地造船出海,最终却跟自己的妻子一起遭遇海难,连遗体都没能带回来。
罗斯蒙德家只剩了尚未成年的公爵,以及她年幼的弟弟。据公爵自己所说,她本来只是打算到帝都继承父亲的爵位(解释给外国朋友:我们加奈特女性跟男性拥有完全相同的继承权,而且爵位用词是一样的,除了帝位),甚至把体弱多病的弟弟留在家中,由老管家看顾,仅带着几个随从便踏足了此前她从未去过的帝都。
我着实不知该不该说公爵大人运气好。要知道,在加奈特,子爵及以上的爵位在前任承爵人去世后,他或她的子嗣想要承爵,必须去拜见皇帝,由皇帝来抉择这个爵位是否值得子嗣继续保留;又或者这个继承人足够优秀,可以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升一升爵位。而此前一直待在乡下、默默无名的罗斯蒙德家,看起来显然不具备继续拥有爵位的实力。
本来公爵大人到帝都时,先皇西多夫陛下已经到了日薄西山、随时都可能咽气的要命时刻,政事早已交给他的妹妹、摄政的公主莱缇西亚殿下来处理。可恰好在公爵前去拜见的那一天,缠绵病榻的西多夫陛下身体状态突然好转,亲自接见了她。
无人知晓那天西多夫陛下跟公爵具体都聊了什么,只知道谈话结束后,露格萨·罗斯蒙德不仅承爵成功,还顺便升了爵位,成为了罗斯蒙德伯爵,顿时成了帝都新贵。
每一个涉及皇权的故事,总躲不过私生子的问题。在当时的帝都有个传闻,因为血统病失去了所有皇子公主甚至皇后的西多夫陛下,其实还有一个藏在民间的私生子,一个在红月历790年、也就是公爵来到帝都那一年至少五岁大的儿子。
而外界关于西多夫陛下与公爵大人之间的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的会谈内容猜测,到如今已有十几个广为流传的版本,甚至还有人写了大量的研究论文。
这其中得到最多支持的观点认为,早已被妹妹架空了权力的先皇陛下很是欣赏那位子爵之女,于是借此机会,把自己藏起来的继承人托付给了当时初来乍到、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她,希望她就算不能协助继承人继位,至少可以保护继承人不受莱缇西亚殿下迫害。
在这里,作为罗斯蒙德公爵无话不谈、后来还曾亲身经历“黄金血事件”的秘书长,我正式告诉大家: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西多夫陛下的确被这位头一次见面的年轻姑娘折服,把藏在民间的私生子继承人托付给了她,但他没想到,比起他这个奄奄一息的皇帝,公爵更青睐他那身体健康而且野心勃勃的妹妹。
她刚从西多夫陛下那里离开,便被莱缇西亚殿下请去参加私人下午茶。同样的,这场对话的具体内容也无人知晓,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就是在这场谈话中,公爵与未来的女皇陛下达成了协议,由公爵来处理会成为障碍的私生子,而莱缇西亚殿下必须保证在即位后赋予公爵想要的权势。
很快,这场交易便达成了——半个月后,可怜的西多夫陛下在长期但无用的挣扎后溘然长逝,莱缇西亚公主殿下顺顺当当成为了莱缇西亚二世女皇陛下,罗斯蒙德伯爵也变成了罗斯蒙德公爵。只有那天书房里西多夫陛下与公爵的谈话,仍是个无解之谜。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公爵为女皇陛下解决了继承权问题,也意味着她抓住了女皇陛下的把柄。借着这个把柄,能做的事可有太多了,只可惜公爵并不是一位出色的政客。
有女皇把柄在手,公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势,无意再继续搅这浑水,便一心壮大自己的产业,对帝都变幻莫测的上层风云置若罔闻。后来还有过好几次皇位继承人风波,除了被有心人刻意牵扯——但这事本身就与她有撇不清的关系——的“黄金血事件”,公爵大人从未插手过其他。
她是女皇陛下的心腹,掌握着最致命的秘密,但又不用时时刻刻听从女皇陛下安排、为其效力;身为唯一的一位非皇室血统的外姓公爵,又拥有巨大的财富,是所有有心于储位之人想要拉拢的对象,可她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最亲近——如果可以这么说——的只有女皇陛下。从我这秘书长的角度来看,公爵大人的地位颇有些超然。
有权,有钱,有颜,地位颇为超然的公爵大人在那时是整个帝都上层婚恋市场最受欢迎的未婚人士。有传言说当时还健在的最有希望成为皇储的皇子菲尔·迪亚蒙提斯(Phil.Diamantes)殿下,也曾有娶她为妻的意向。
这不是传言,这是真的。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不只是因为后来的我跟公爵大人无话不谈,更因为菲尔殿下来求婚的那天,正好是我毕业后来到公爵大人住处的第一天。
我那研究历史学的朋友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历史长河的组成部分,不过大部分人只是组成,只有小部分人才有幸形成泡沫,而涛涛河水,能掀起巨大浪花的则是那更少更少的部分人。
漫漫此生,我见过太多太多优秀却连泡沫都无法成为的人。
“所以我们崇拜那些惊涛骇浪——比如说救世主阿祖尔王,”赛巴斯塔曾发出这样的感叹,“终其原因,也不过是不甘心吧,不甘心此生默默无闻,不甘心就这样被历史遗忘。”
如今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菲尔殿下淡出人们视线太久太久,大家只知道他作为长子,在后来发生的“黄金血事件”之前备受女皇陛下喜爱,却又在这一事件后不久突发恶疾,没几日就回归了诸神的怀抱。
皇室对此讳莫如深,大家一知半解,又不敢多问。渐渐的,像他那样一位年轻有为的皇子也终于泯为历史长河中的小小泡沫,只在破碎时有过声响,但有幸听到的人很少很少——寥寥几笔,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但至少他还可以成为泡沫。
唯一可以让人觉得欣慰的一点是,无论浪花还是泡沫,随时间漂移,终会平静消逝。过去的,终究是过去的。
我们凡人,弱小虚伪,同情心泛滥,成日惹是生非,害怕死亡,害怕遗忘。我也只是凡人,所以我拼命地回忆,拼命地写,不奢望成为浪潮,只希望能在成为不会再被回忆起的回忆前,成为一个小泡沫。
如果破碎不可避免,即使破碎悄然无声,但我曾来到世间行走,也曾短暂留下浅淡的痕迹,我想这便是我想要的完美了。
诸位读者,若是您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那么就请来倾听吧,倾听由我来讲述的那些浪花涛涛,以及泡沫破碎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