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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很响的算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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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沈追太平了几日。
病悉数好全了,石虎却变得异常繁忙,除了每日上朝,就是到军营练兵习武,或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政务。难得空闲,就携沈追到白园散散心,与他说说那些珍宝的来历,但唯独二楼关着的余冉,他再未提及。
每到夜深人静时,二楼都会传来骇人的嚎叫,持续到三更天方渐平息,于是那成了沈追的噩梦,他不大敢睡沉,怕一旦睡沉了,就会死在那个少年的手上。
索性白日他尚算清醒。沈追有一日心血来潮去白园探看,落锁推门便见一个紫色的清瘦背影,正在午阳的花荫下凝思逗弄一对白翎雀,那极度精致安静的侧颜给沈追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试着与他搭讪,在对方回身凝视的神情里并未发现敌意,便大起胆量与他攀谈,问及过往发生的故事,对方竟表现得毫无所知,这让他万分诧异,怀疑他的某部分记忆被人为抹杀了。
他不明白石虎豢养他的目的,若只是当作珍物或娈童,却又从不碰他一下,只是叮咛洛楚飞细心照拂…而提到洛楚飞,就更加奇怪了。
自那日去正阳门后,并无进攻勿吉的消息传来,洛楚飞也仿佛人间蒸发了,沈追已经将有一个月没再见过他,他揣度着,或许对方并不想见自己,于是刻意回避了吧,毕竟撒那种谎话,怎么也折损他天生的骄傲。他曾有意无意地试问石虎对方的近况,得到了“出一趟远门”的回复。
出一趟远门,回落梅山庄,还是去了棘城?
倒是太子石弘,时不时地找些借口溜达到石虎府上想方设法与自己亲近。第一次在酒宴上见他并无好感,但接触几次发现对方也是个无城府和机谋的,倒真似石虎口中胸无大志,热爱拈花惹草,吟诗吃酒的不上进青年。于是对他卸下心防,等他再来时,也会在安全范围内稍假颜色,这令石弘甚为欢喜,竟瞒着石虎,将他带到舅舅程遐府中听曲赏花。而那天的经历委实奇妙,并不受程遐待见的沈追,借着石弘的邀约,在听岚亭与其比肩听曲时,竟邂逅了以琴师身份在程府上久居的苏白凤。
苏白凤仍以颠倒众生的美貌在听岚亭拨弦弄月,只是蒙着半边面纱,第一眼并不惹沈追注意。幸亏那首举世无双的《梅花引》,令他立刻想起了棘城南红苑小住的短暂时光,对于这位年长几岁的姐姐脱口而泣:
“苏姐姐!”
琴声骤停,苏白凤在众目睽睽下与他相认,这实在有违礼数,他二人都险些被程遐驱逐出府,幸有石弘从中斡旋,才安然无事。
私下里互吐心曲,自燕云宫被俘之后,苏白凤与洛楚飞得落梅山庄所救——以落梅山庄的能耐,出入地牢如入无人之境,后洛楚飞毫不吝惜将多年经营的南红苑付之一炬,以消灭所有踪迹。沈追迫不及待问出心中疑惑:
“以落梅山庄的身份,洛楚飞伴在石虎身边,到底是何意思?”
苏白凤讳莫如深,只说他在干一件极不平凡的大事,要沈追万分信任,更不要戳穿他夏川的身份。沈追百思不得其解那件“极不平凡的大事”含括的深意,待要多问几句,就被石弘一边拽着一个,去鉴赏那南地而来,据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谢家的墨宝。
日子如流水,某天夜里,沈追睡不着,因白日石虎突然问起那本《道藏经》可有放好,放在什么地方。隐约觉得他心怀鬼胎,表面上假意说收在床底的箱柜里。然后他发现,那箱柜有被翻过的痕迹。
借着月光,如以往一样在芙蕖小筑打坐练功。
黑暗中,窗户被突然撞开,有蒙面黑衣人自屋外飞身而入,腋下还挟着一个,脚没落地就被沈追截下过了几招,便中拳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沈追奇怪,上前撤下面罩,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多日未谋的洛楚飞,身受刀伤,脸色白得瘆人,另一个更让他惊讶,却是陷入昏迷的博西勒。
“琥珀?洛楚飞,你怎会同他一起?…难道,勿吉出事了!?”
洛楚飞尚有意识,喘着气艰难地说:
“勿吉遭屠…我只救得他一人出来…那些死士,果然厉害!”
“什么?!”
如遭五雷轰顶,沈追晃了晃,听他又言:
“赵兵昨日前就到了勿吉,夜幕时分开始屠城,现在已杀掉大半了吧。”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勿吉?”
“为什么杀?我早说过他会做,可你信我吗?”
“我以为你在骗我…你从来都骗我。”
洛楚飞黯然苦笑,“也是,我骗你那么多,你不该信我,”他猛咳了一下,缓了半天才说,“灭勿吉不过是石虎第一步,勿吉与段辽交好,下一个就是段辽…对了,你那位师傅,叫容汉,也跟段辽有很大干系,你可知他真实身份?”
“容师傅?…洛楚飞,你知道得太多!”沈追更加意外。
洛楚飞淡淡一笑,“我是落梅山庄少主,天下事,我有什么不知?…自慕容恪喂你服毒假死去长白山,你每一步行踪我都清清楚楚…”
“洛楚飞!”沈追霍地起身,面露寒色,“你到底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哈哈哈,”洛楚飞紧紧盯着他,“你恨不恨胡族蛮夷?”
沈追一怔:“什么意思?”
“哼,你不恨,因为你的命是慕容恪救的,你的心被石虎吃掉,你将勿吉族视为亲人…因此,即便你对石虎滥杀无辜的罪行心知肚明也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口气说得急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洛楚飞,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父母兄弟怎么死的吗?”
沈追再是一震,儿时逃难的记忆再度用上心头,“是…是被…羯族的兵士杀害…”
“是,所以这些你也都忘了么?被山匪养大就都忘了?”
“你怎知,怎知这些?”
洛楚飞冷笑一声,“我说谢春荣中毒将死你信,我说燕云宫有解药你信,我说勿吉要被灭族你信…你太容易信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被哄骗了。”
“你住口!”沈追气得浑身发抖,“你还不是一样,为赵羯卖命?”
“哼。”洛楚飞别过面孔不吭声。
沈追更以为戳到他痛处,靠近了说:
“你救了琥珀,但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你还欠我一条老谢的命!”
“哼,他根本没死。”
“你说什么?没死?可是,你亲口说的他死了啊。”
沈追重燃起希望,可惜他实在跟不上洛楚飞的节奏,对他习以为常的真假难辨的说谎方式,除了尽信就是全不信,没有第三种选择。
“本来就没中什么大不了的毒…不用我爹爹出手,我就能解了。”
“原来你骗我?!”
沈追悲喜参半,气急败坏去抓他衣领。洛楚飞虽受伤仍反应敏捷至极,头一侧,使出小擒拿手抓住沈追上臂,手臂失了方向但力道尤向前冲,沈追整个人就都歪倒在洛楚飞半边身上。
两人都僵住了。
“沈追…
许久,耳畔传来低低的呼唤声,这种面庞相接的姿势与拥抱无异,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震动着本来剑拔弩张的空气。
“抱歉,我一直都在骗你,”声音似乎是真诚的,“可是,你要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是我骗了你。”
“你混蛋!”
他转而骄狂,沈追气急,抬起另一只手照穴位打过去,结果他哼都没哼就晕厥。
若不是他有伤,沈追知道自己没这么容易得手。
眼看着两个不省人事的人万分头疼,沈追思索若屠城属实,那么石虎一直都在暗中做准备,自己却一无所知。很明显,石虎本人并未亲自领导这次行动,但洛楚飞一定是参与了的,联想这些时日也不见他人影,又有博西勒为证,洛楚飞这次多半是说了实话。
他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石虎,是错信了么?
怎么办?赶到勿吉根本来不及,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那一族有幸逃脱这场灾难,眼下的,自己也只能做到保护好博西勒,活一个是一个。
他将两人都搬到床上,又打来清水给二人清洗和包扎伤口,所幸石木不在,他能从容做完这一切,等到全部忙完安顿好两人,已是夜半,他不敢合眼,就挑灯夜看剑谱,直到次日天边泛白,才昏沉沉地趴倒在桌上。
恍惚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梦。一睁眼,即见洛楚飞立在跟前,脸色恢复好些,双目如水,正凝神观察着他。
见他看过来,他避开视线。
“…你醒了?”
“嗯。昨晚多谢。”
“谢你才对,救了琥珀。”
“他不在族内,我才救得了他…石虎的死士也找他多时了,还好被我抢先找到。”
“能告诉我吗,你为何做这些?”
“不能。”洛楚飞扬起面孔,坚定摇头。
沈追本就猜到这傲娇少庄主一贯的作风,一点不意外,便朝床边走去唤博西勒,博西勒慢慢睁开眼。
“沈追哥哥?”
“是我,琥珀。”
“沈追哥哥——”
博西勒委屈地哭了出来,沈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安慰他不要放开大哭,一边又同情他的遭遇,难免不揪心一番。
“让他暂住到我那吧。天快大亮了,我们得趁中山王没起尽快离开,否则就败露了。”
沈追点点头,“也只好如此。”抓着博西勒肩膀说:“听我说,不管你的族人怎么样,不管…肯色他们怎么样,你都要照顾好自己,能答应么?”
博西勒摇摇头,复又点头:“答应。”
沈追便将他交到洛楚飞手上:
“这一次,拜托了。”
洛楚飞看了看他,没说话,背起肯色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突然回身说:
“若你哪天不想在这里了…跟我回落梅山庄吧。”
沈追先是意外,后无奈笑:“我回山里,哪也不去。”
洛楚飞又说:“你要小心石虎。”
沈追就觉心上被扎了一刀,想起别的话题:
“能告诉我容汉的真实身份吗?”
“慕容皝的庶出大哥,”洛楚飞半分不忸怩,“慕容翰。”
就这样,博西勒被洛楚飞单独隐匿到了自己宅子里,勿吉屠城由赵兵五日后凯旋而归画上句号。因为是秘密杀戮,沈追无法开口质问石虎的暴虐行径,只好将一切深埋心底。只是趁石虎不在府中,去洛楚飞那探望一下博西勒,一边暗中出城搜寻生还的勿吉人。
又过了几日,石虎入宫回府后十分高兴,说皇上身边的合欢暴毙了,这对皇上是个不小的打击,也是一个缺位的好机会。于是让洛楚飞和沈追为余冉准备准备,择日就要将他献进宫去,以他那等绝色容貌,石勒没有不被收服的道理。
石虎打着一个很响的算盘,沈追将这桩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