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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三七白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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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吃力地抬起两条戴着镣铐的手臂,将那丛乱发略拢了拢,露出一双冷邃的眼:
“在建平城,我有幢不小的宅子,宅子里有一处大园子,我给它起名叫三七白园——‘留七分正经以度生,保三分痴呆以防死’,这园子就是我度生防死的地方。园子里藏着我四处搜罗的天下奇珍,有银狐的尾,白虎的吊睛额,雪豹的爪甲,白凤的屏羽,白蛇的皮,白鹤的喙…”
他望着地上一只奋力爬行的小虫的足迹,声音徐缓却飘渺,眼神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梦游的境地。
“也不知为何,我自小就喜爱白色的东西,从喜欢珍珠、贝壳、白玉这些石头开始,渐渐地钟爱有生气的白物。我本去山中追索雪猿,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梦寐以求的藏品,本来想喂足它好供己所用,偏叫你从中作梗,雪猿落到勿吉手里…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捉你回去放进我那三七园,与其他的宝贝作伴儿,也不失为一种补偿。你,浑身上下浸透着白山的‘白气’,头发是白的,气脉是冷的,皮肤是寒的,我相信割开你的喉咙,流出来的血也一定是冻的…”
他抬起眼睛,在沈追脸上动容地扫了一扫,忽而眸子里的光又暗淡下去:
“我生来带有戾病,每每发作,惊天动地,鬼神难近,必须接近这些白色的东西方能平息。后来戾病渐不发了,却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有用没用,抓住了,先占为己有,哪怕是死的都无惧…我这么解释,你可满意?”
那双瞳仁在沈追惨白的脸上渐渐聚焦,仿佛是两束能击穿所有坚硬的雷光。
“我救你,不过是想将你占为己有——放到三七园内,与那些或死或活的稀罕物一道,成为我收藏的奇珍之一…咦?你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哦,是后悔还来看我这个恶棍么?让我也猜猜你的心意,是不是想看我何时方死?”
听到这一切,从瞠目结舌的错愕,到减轻愧疚的重负,再到安抚一夜的忧心焦虑,沈追并没花费多少时间。虽然在初听时,胸中的确唤醒了一条翻江倒海的恶龙,搅起了躯体中漫天的腥风血雨,敦促着自己立即杀掉眼前这个人。但是,他还是按捺住了这要作恶的神子,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自嘲了一百八十遍后,他冷冷问道:
“说完了?”
似乎对这意料外的反应始料未及,换做了一脸错愕的石虎,倒有点不知所措:
“完,完了。”
“唉——”沈追长叹了一声,似哀悼又似轻松,缓缓起身,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走上前去,抬起了右脚,暗自倒数三下,向地上人的胸口狠踹了过去。
“啊!”
只听一声惨叫,耐不住这脚的力量,石虎一下翻倒在地,猛烈咳起来。
沈追撤回腿,弹弹了靴底,居高临下地说:
“劳蒙您一直当我稀罕物,看来这长白山的温凉泊我也没白泡,”边说边蹲下捞起地上的石虎,抬手在他胸口间重重的地揉顺了两下:
“再告诉您多一点——您说的那些奇珍白物,我不止见过,也皆猎来做过下酒菜,我自小就长在山野,杀过人,越过货,抢过山头,害过良人…有幸尝遍了长白山林里天上地下大大小小八百七十二种飞禽走兽奇花异草,何止您三七园的那些稀珍,我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旷烁古今的头一号珍宝——您还得看紧了些,否则,明儿我保不定被哪位爱白的假太子给搜罗去,您可再寻不着。”
看着僵直的石虎,沈追对自己的回应似乎很满意,他撇了撇嘴,将身上特地带来的慕容恪送的天蚕金丝软甲揉成一团抛到石虎怀中,轻蔑地说:
“您不是爱宝贝吗?这件天蚕金丝软甲护我在长白滋养了一年的白寒,如今就送了您,护神护气,刀枪不入,穿不穿在您。也从此,咱们两不亏欠!”
说完,不等那人反应,转身就出了牢狱。
这次,换被落下的石虎错愕。
一口气奔到牢外,沈追冲容汉嘘了两声:
“师傅快走!”
容汉悠哉悠哉地蹲在一座土包旁,与一只癞皮狗玩得撒野,正在弹狗鼻子取乐,满意地听它捉急叫了两声,才慢吞吞地应了沈追:
“耶?这么快就谈完感情了?”
沈追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道:
“你休提!再提一句,我就阉了你!”
容汉夸张地护住下(身),张大嘴巴倒吸一口气:
“嗐,有杀气啊。脸色恁地难看,看来是谈崩了嗯?”
“骗子!”沈追急吼吼地跨过容汉,向前大步流星地奔,“都是骗子!”
容汉不运气根本就追他不上,又被那只癞皮狗紧咬着裤脚不放,只好远远地朝他喊:
“喂,别走那么快——这话怎么说,强扭的瓜不甜——好徒儿,人家不愿意,咱也不能强求是不?怎能说人是骗子呢?——还要想开些,你要去哪呐?——”
沈追恶狠狠放过来一句:
“去放羊!——”
一口气奔了两里出去。
他到处寻羊,偏找不到一只,于是牵了一头无人看管的牛在村舍街道上怨气冲天地低头猛赶,一路上尘土飞扬,横行无忌,惹得众百姓都纷纷躲开。
迎头正碰上博西勒远远地赶了一群羊羔过来,沈追当下以为霉头触到底,丢下牛掉头就往西边跑,偏又遇上那须带着一帮女孩子,扛着一大盆一大盆的衣裳冲他妖里妖气地招呼:
“沈追哥哥~我带姐妹来帮你洗衣服啦,不用你伸一下手!”
沈追慌忙再掉头,心里叫苦不迭。
走到方才的路口终没逃得过博西勒的堵截,后者一脸忧郁地将放羊的皮鞭双手奉上,又万分忧郁地说:
“沈追哥,那木言嘱咐我把羊赶给你。”
沈追更为忧郁地瞟了他一眼,从他手里颇不情愿地接过了皮鞭:
“博西勒,你的名字太难记,不如以后叫你琥珀?”
“唔,”博西勒点点头,温柔应道,“哥哥爱叫什么都行。”
沈追慈爱地摸了摸他头:
“琥珀,哥哥眼下要一个人静静,你帮我挡一下你那须姐姐,别让她来烦我好么?”
“好的,哥哥要去哪儿静静?”
“不知道。”
“那我告诉哥哥,从这里往东一直走,穿过一个密林转过两条路口,再经过一片石林,穿过石林有一条小河滩,是一处草肥水美的安静地带。我以前,那个,有时候难过了,就去那里躲一阵,心情很快就好了,哥哥不妨也去那儿。”
“甚好甚好!我的去向千万别告诉别人,多谢了!”
“嗯嗯,哥哥尽管放心。”
告别了琥珀,沈追喜滋滋地舞起皮鞭,所向披靡地赶着一大群羊羔往他说的方向奔去了。
按照他指的方向,好半天终于赶到了小河滩。
一条小溪自远处曲折奔腾而来,溪水淙淙,花果飘香。没料到这里还有如此隐秘诗意的世外桃源,沈追胸臆大抒,欢快地来到河边,果见河水清澈见底,河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间隙飘摇着青翠欲滴的水草,蓝天白云在河面上投出倒影,一时间,恍惚以为那溪水中畅游的鱼儿是天上的飞鸟,看得十分欢心。
捉了会儿鱼虾,望了会儿天空,采了几朵黄白相间的野花,编了一个丑丑的花篮,终于愤怒的心没那么愤怒了。
他在河水里照了照自己,对那头几乎全白了的长发颇为憎恨。狠命扯下一把,几根细长的银丝从手指缝漏了下去,向河面一撒,发丝就随水花儿而去了。
有些事,有些心情,就像这些无根的白发,轻易被扯断,然后身不由己地随波而逐。
“头发断了,还会长出新的,”他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长出来新的一定是黑发。”
对着河水发了会儿呆,他有些哀伤,但并未意识到哀伤的因由是什么,反正是难过,觉得凄惨,有家不能回,也觉得孤独,有心事无人可诉,更觉得一腔热血被辜负。
他想起袁飞和鹿,自己走了好些天,这两个一定等急了,说不定以为自己被雪猿早吃得不剩渣。不行,假如让知道自己被逼着放羊的遭遇,一定又有话柄嘲笑,这段经历,删。
安静够了已是晌午时光,他腹中饥空,就准备赶羊群回族。
怎奈这里实在水丰草美,羊群怎么赶都不肯动,贪婪地啃食着茵茵青草。沈追无奈,只好撂下羊群,自己趟过河滩,往深处走去,打些果子野味充饥。
过了河滩是一处更加茂盛的林地,林地再深些,就来到一片更幽深的天地,这里生长着许多青翠挺拔的千年竹,皆长在一座背阴的山坡上,沈追来到山脚,偶然发现一条被残枝树叶积满的石径,沿着石径望去,直通向辨不清的竹林深处。又极目而望,隐隐看到那半山腰隐约升起的袅袅炊烟,竟似有人家烟火。他心下一喜,想到午餐有了着落,便拔脚沿着石径向那人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