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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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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八字箴言,一朝溃腐,发酵成林涛三年梦魇。梦里秦明孑然独立,漫天荒火如泻如柱,飙尘灰烬杇他大半面孔,唯见唇角微翘,浅浅弧度酿成一弯月明风清的笃定,间着零星疾恶如仇的不屑。
“我更喜欢另一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毕,泼墨帷幕共话音同落,卷起林涛递还给暮色尤沉的现实。林涛惊醒坐起,满头冷汗,双唇微启,欲言又止。
那如果法网为罪犯所控呢?
来不及出口的问话溢至唇畔,蘸过寒夜,又被咽回腹中。如此轮回往复,凉意淤成冰锥,热枕前仆后继穿于其上,一熬便是三年。
三年后。
林涛身处法庭之中,法官正宣判着他为之奋斗已久的结果。三年苦战,起初寥寥数人构成的临时小组拓成数十精英为核心的专案组。海面之上,歌舞升平,渔人欢而海客乐;海面之下,逾百涉案人员凝成坚不可摧的冰山,更有几个早已登记死亡的幽灵镇守其外,伺机而动。而今,防线溃散,坚冰成沫,正义得彰,林涛坐于席间,恍着神忆起那困扰了他三年的问题。
他不再需要秦明来回答他了。
林涛笑了起来,掏出笔记本正欲记些什么,却被句戏谑女声打断:“可以啊林队,这么大一案子都被你给破了,不愧是为了我们秦大科长,wonderful。”林涛回过头去,目光扫过大宝乐呵呵的面孔。偌大的法庭里,面如菜色者有,喜极而泣者有,能笑得这般坦荡的,怕也只有他和李大宝了。他撇了撇嘴,鼓起右颊笑出几分挑衅:“那也比不上我们宝哥啊,为了老秦这事儿,都熬出痔疮了。”
大宝“嘿”了一嗓子,蹬着腿作势要来踢他。林涛三两下挡去一轮进攻,“啪”地合上笔记本,起身汇入离庭人潮。
“走,去看看老秦。”
大宝拉快步频,赶了上去。林涛的步伐并不平缓,反带着鲜明的急迫。大宝跟得有些吃力,但她一言未发,前倾上身,步履匆匆地与林涛比肩前行。
她不愿再追逐谁的背影了。
五年前,秦明定罪入狱。滂沱暴雨之中,秦明被押入车中,林涛和大宝木在远处,遥望秦明的背影。两人被倾盆大雨砸得直打寒战,冷意钻透毛孔,汩没他们阵痛的神经。重重雨幕相隔,秦明的身影沉浮在波澜迭起的阴霾中,岿然无畏,全然不见往日对雨天过敏的“娇弱”模样。反倒是他俩杵在原地,表情肃穆别无二致,面若青玉,肢如磐石,似是害了怪病。长久缄默过后,林涛突兀开腔,唤着秦明追出几步,又自行于看守近身前回退,守在界后。
载着秦明的车渐行渐远,林涛久久伫于原地。不似厄运,自然界的风雨往往猛烈却短暂。于是林涛一站,便站到了大雨转中,中雨变小,小雨回阴。一旁的大宝冻得难受,碰了碰他。林涛回过神来,打着哆嗦抹了把脸,垃圾袋似的拎在手中的雨衣这会儿反被他套在了身上,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冰水。半垂的帽沿荫他眉眼,耷拉着的塑料布将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压成了只落魄的黑熊。他冲大宝摊了摊手,耸耸肩膀,扬起泛青的唇角。
“看守所那儿有秦明留给我的包裹。要不……宝爷你先回家换身衣服,我自己去就成。”
大宝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又点了点头。
包裹里有秦明进看守所时换下的三件套——乱成一团,显然被人翻查过——还有他的笔记本。林涛叠好衣服,拿起笔记本坐到秦明桌前,细细翻看。一页一页的文字引着林涛溯洄秦明尤其青稚的年代,敻远的过往退然而至,林涛沉溺其中,或模糊或清明的记忆交织成梦,结伴而行的往事谱曲塞壬的歌声,安眠曲渐变成安魂曲,舞一叶扁舟,渡人远离残酷的现实。
笔记戛然而止,浪尖之楫坠入一地荆棘。
林涛又向后翻了几页,不期然看见横亘于纸面中央的几行文字。
“生于阳光的人或许能看清与夜搏击者的挣扎,但永远不会明白其背后最深的绝望,不会理解他们对光日趋颓圮的向往。
我不能把你扯进黑夜。等我。”
法医科的灯亮了一宿。
一宿过后,朝暾生辉,熹微晨光之中,他仍要与前夜的黑暗战斗。
尚在秦明正式定罪之前,林涛和大宝就已开始探求真相。只是愈前行,面对的愈触目惊心。若说起初他们不过是脚踏泥泞,现在大抵已置身沼泽。血腥气自泥潭深处喧嚣着向外翻涌,毒蛛的丝网与凶兽的獠牙隐匿其中,不露锋芒,更不可小觑。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压在真相上的再简单不过,政治权谋,人情鬼蜮。
夹缝里都暗藏锋刃。
林涛和大宝曾去探望秦明。秦明坐在窗的另一侧,一言不发,平静如常,只是那双招子分明已蒙了尘,恍惚是关切的笑意溶着几声叹息。李大宝看着他,只觉曾经求而不得的人味儿如今分外刺眼,一回头,却见林涛僵着面孔盯着秦明,强提的笑意融去了面上的冰壳,眼底却又闪着赤裸裸的冷静决绝,一瞬间竟与曾经的秦明像了些许。
一如林涛和大宝鲜少对他抱怨在外勘察的苦,秦明也从未提及狱中的不堪。林涛来时,往往一面向秦明报告调查进度,絮叨着闲扯一地鸡毛,一面接收着秦明在狱中挖出的琐屑线索,连点成线,行进着徘徊,徘徊中前行。监狱里的那些破事他总归是知道一点的,却从未想过其程度之重。直至一次探视,秦明被狱警护入见面室,聚着眉峰呸出个肉块,平静抬手抹去唇侧鲜血。林涛见状,拍案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却被两个狱警钳住肩膀,压回座位。秦明抬眸瞥他一眼,徐徐走至他对面坐下。黑瞳沉郁片刻,倏而亮起粲然星光,他直起身来,缧绁制下的双手撑上桌面,倾身探首在林涛唇上印下个轻吻。
“知情者往往首当其冲被罪犯攻击。外面如此,里面也是。程度不重。”
秦明一派云淡风轻,林涛却瞬间红了眼眶,细密血丝占据他大半眼球,一时间竟呈出一隅悲壮的凶煞。执手相伴一秩有余,林涛早习惯了秦明以法医的身份伴在他身旁,共勘悬案,同破难关。而今竟一时忘了,他的秦大法医蒙冤受辱,拘于狱中,条件今非昔比,足踏钢索渡万丈深渊,前路微茫,身后的每一寸坚实平坦,都葬了万般苦楚。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会面时长有限,秦明似是不愿这般空耗,又似是被这沉默扼住了咽喉,眼底光芒忽明忽灭,掠过几抹影影绰绰的焦虑。林涛于是不再与他对视,目光一寸一寸舐过秦明日渐嶙峋的颊侧,咀唔着黑暗下的苍白,定格在那些隐约可见的伤痕上。游曳一圈,终又落入秦明眼底。
那儿已然是一汪明艳的沉静。
林涛笑了笑,封缄双唇不再多话,只在狱警的默许下踱至秦明身侧,单膝跪地,仰着脸与俯首下视的秦明交换了个深吻,抽身而去。
林涛走后,秦明捂着腹部淤青呕出口鲜血,被人架入医务室。
牢狱深处,无需煽动,只消稍疏监管,污秽便如冰雹一般,于漫天飞血中兜头盖脸地砸向那个体制外的存在。
每个监狱都需要这么几个可怜虫。在这儿,秦明恰是其中之一。
罪恶绞成钢索,密密匝匝嵌入秦明铮铮傲骨,使他举步维艰。两年来,他不断向外输送着信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除林涛和大宝孤立无援,寸步难行的窘况。
日子虽苦,倒也撑过了两年。
那么两年之后呢?
两年之后,林涛接到了狱方通知,说是秦明不堪其辱,自缢身亡。信件言辞含糊,甚尔声称秦明已经入土,让林涛收了验尸的心思,只附了个死亡证明供林涛办手续用。林涛很是平静,平静地发着抖打开了随之寄来的另一袋文件。
里面赫然是一个信封。
信封上是林涛极为熟悉的字体:“秦明留”。牛皮纸曾被厚物撑起的褶皱分外乍眼,打开来,却只掉出张边角毛糙的纸片。
书写工整,是秦明的笔迹。
“我不曾拥有阳光。
但我热爱你们的阳光。”
得知秦明的死讯后,饶是大宝再怎么坚强怎么爷们儿,也直接愣在了原地,半晌蹲了下去,蜷着身子哭得声嘶力竭。只是悲恸归悲恸,现实的残忍不容眼泪流淌。回家休整了一天半,再回来时大宝已戴上了副完美笑脸。她在警局同僚的协助下开了个无踪可寻的微博小号,先是大泼秦明脏水言其诲淫诲盗炒起热度,再引秦明绝笔煽情转折,最终伪装身份披露细节,掀起舆论的滔天巨浪。
公众往往是缺乏理性,无视规则的。这种无序性可以是吊死无辜者的白绫,亦可以是拉扯无为者的枷锁。
职业群体往往有其特殊的淡漠与肮脏,但是没有人可以冷漠到面对死亡阴影中与己相仿的存在,仍保持无动于衷。
乱象之中,若是任由屠夫手操法网,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屠刀会不会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由是有了三年鏖战。
由是今日响起胜利的号角。
说是去看秦明,实际上不过是去秦明的衣冠冢。林涛驾着车,顺着崎岖山路驶向顶峰的无字碑。行至逼仄道口,林涛前去泊车,大宝下车等候。刚一下车,她的余光便捕捉到了几个鬼祟身影。来人面色麋颓,似曾相识。大宝正欲扬声提醒,震耳枪声骤然响起。
六发子弹,枪枪打在林涛车上。
李大宝抬眼看去,车前玻璃上斑驳裂纹汇向左侧的窟窿,林涛倒在驾驶座上。载着林涛的车下滑寸许,停顿,继而加速后退,冲出狭隘山路,一个侧倾翻入崖底。
放枪的人乘上摩托,一溜烟跑了。李大宝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须臾,她咬着嘴唇,走至道旁,小心翼翼地耧起一把被车压弯的野花,独向山顶。
一座孤坟嵌在浑圆的落日中。夕阳灼灼生光,拥着即将到来的黑夜,晕染半壁猩红。
他终是未曾候来他点亮的黎明。
他终是陨落在了他泯灭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