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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陈逸有种感觉,她是来找自己的,下意识就问出了口:“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走到陈逸身边,伸出左手,轻轻拉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陈逸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问她:“你家就在附近么?”

      小姑娘摇头,攥着陈逸的手加紧了些力度。

      不住附近,怎么又在这里出现呢。

      陈逸看着她,笑了一下,把自己额前掉落的碎发梳理到耳后,问:“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牵起她的手,要把她往院子外拉。无奈她力气有点小,院子里又有积水,脚底打滑,没把陈逸拉动。

      陈逸反应过来,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心下奇怪,“你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么?”

      小姑娘转过身,用力点头,手上的力度不减。

      那一夜,陈逸对她的的印象其实很深刻。

      虽然一句话没有说过,但是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小姑娘心里是很明白的。

      眼下,她看起来的确有点急不可耐。

      也许是害怕陈逸不跟她走,她突然撒开陈逸的手,把右臂高高举起,白色纱布包扎着的细手臂在陈逸眼前用力挥舞。

      陈逸挡下她的手,目光落在她伤口的敷料处,“手怎么了?”

      小姑娘摇摇头,先指了指自己右手臂受伤的地方,又转过身,隔空指向山野间某个方向。

      说实话,陈逸看得有点懵。

      但就在小姑娘重复这动作第三遍还是第四遍时,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问:“是有人受伤了么?跟你一样伤在手臂?”

      小姑娘眼里放光,嘴张开,竭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发出“嗬嗬”几声气音。

      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用力点头。

      ***

      方青野刚刚把木材和瓦片搬上三轮车,接到了薛山的电话。

      看着来电显示,以为他是催促自己回去吃饭,正想报告一下自己这边的进度,结果刚“喂”了一声,对方一句话就把他打懵了。

      薛山说,彤彤又不见了。

      “啥?”这丫头最近是怎么了,三天两头闹失踪。

      好好的怎么又不见了?

      薛山把先前阿婆发生的情况简单说了下,他猜测彤彤是因为恐惧和害怕才跑掉的,让方青野回来时沿路找找,他先在附近看看,保持互通消息。

      挂掉电话,薛山站在院子空地上,眺望着山林间的苍翠景色,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把彤彤接到身边还不到一年。

      刚开始那段时间,小姑娘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连点头摇头都没有。之后在他的耐心引导下,虽然仍是不说话,但渐渐会使用动作和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了,说明一切都是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而去的。

      前一天的夜里,他赶到家时,彤彤见到他的那个眼神,他一直忘不掉。

      那是从把她接到身边以后,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依赖和眷念自己的眼神。

      像把锥子一样,钉在他的心上。
      隐隐的疼,却又带着一丝猛然欣慰。

      那一刻,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彤彤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哪怕时间漫长,哪怕她真的一辈子都不再开口说话,穷其一生他也会牢牢把她呵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会做的事。

      ***

      陈逸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还没到目的地,脚上的灰色运动鞋已经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小姑娘就像生怕她会跑掉,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开,步伐虽然迈得急,但毕竟人小腿短,走得速度并不快。

      很想开口问小姑娘一些话,但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竟然十分信任这个六岁的小丫头。

      她甚至有种感觉,不管要走上多久、走过多远的距离,在那个未知的目的地,是真的有个受伤的人在等着她拯救。

      但走着走着,心里又突然冒出另一个问题:小丫头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

      这么想着,愈加疑惑之时,小姑娘停了下来。

      她指着前方二十来米处一座老旧的青瓦房,冲陈逸使劲点头。

      陈逸看了眼那座房屋,再低头看着她的样子,淡笑了下,抬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说:“走吧。”

      小姑娘牵着她走过去。

      进入院子后,陈逸注意到地上的一堆碎瓦,像是屋顶被人掀过以后留下的。

      整栋房子很安静,风吹得院前几棵蓝桉树沙沙作响。

      彤彤站在院子里,四周打量一圈,走向旁边一间单独砌的砖房。

      她走到厨房门口,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推开木门。

      里面空无一人。
      爸爸不在,那个可怕的人也不在。

      陈逸跟着过去,看到灶台上堆放着的食材和案板上切了一半的土豆丝,低头问彤彤:“家里没人吗?”

      小姑娘没有反应,她也有点疑惑。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拍门声。
      两人都下意识回头去找这声音的来源。

      声音是从刚刚上了锁的那间正屋传来的。
      嘴里念着“有人?”陈逸移步过去。

      双开的老旧木门上贴着一对严重掉色的门神贴画,两扇门之间豁开了一条细缝,陈逸透过细缝往里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

      但再仔细一看,好像......有双眼睛在与自己对视?

      她本能后退一步,余光里,小姑娘也跟着过来。

      低头看着门上的挂锁,她问彤彤:“屋子有人吗?怎么锁起来了?”

      小姑娘也是一片茫然,大眼睛直愣愣望着陈逸。

      算了,还是自己摸索吧。
      她直接开口:“请问,里面有人吗?”

      好像有脚步声,也有一种奇怪的,像是喉咙被堵住发出来的“咕隆咕隆”的声音。

      她凑近些,拿起挂锁查看,只听“哒”一声,锁开了。

      应该说是这门没锁,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锁上的。

      她犹豫一下,又重问一遍:“里面有人吗?你是不是薛海彤的家人?你受伤了么?”

      一门之隔,有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放我出去....”
      “我要去找我孙子......”

      很明显,是个老年女性的声音。

      陈逸有点惊讶,脑袋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年迈老人被不孝子女囚禁家中的画面。

      她忙转头问彤彤,“里面是不是受伤的那个人?”

      受伤的是爸爸啊,不是这个人,而且就是她让爸爸受伤的。

      小姑娘使劲摇头,拉起陈逸的手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陈逸拽着她停下。
      小姑娘回头,发现对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寒意。

      她问:“这里是不是你家?”
      摇头。
      “那你带我过来,要治伤的那个人,不是屋子里那个老人吗?”
      用力摇头。

      似乎觉得摇头表达不够,她指着正屋那个房间,做出一副“那里面很可怕”的表情。

      屋里老人的声音还在传来,无比凄凉:“有人吗?外面是不是有人啊?救我,救我啊,让我出去。”

      听着这声音,陈逸脊背一凉。
      以为已经淡忘的旧时记忆,猛然涌入脑海,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某段人生的重要节点。

      根本来不及揣测小姑娘表情中所传达的含义,她几乎是掉头就走,什么都没想,走到那屋门前,“哐哐”两声打开挂锁,一把推开木门。

      等看清屋里弓身站着的白发老人,陈逸才终于回到现实。

      不是,她不是。
      这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不是自己的外婆。

      老人见到突然打开的大门,眼里涌起一股欣喜,嘴角咧开,完全不顾门口错愕站着的陈逸,往前几步一把推开她,跨门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外婆呢?
      自己终究是来晚了吧。
      晚了整整十年。

      陈逸木讷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神。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老人的厉喝:“滚出去!你个小野种!”

      她诧异回头,看见老人像疯了一般扑向彤彤。
      紧跟着跑过去,陈逸一把拉住老人的手臂,挡在小姑娘身前。

      老人张牙舞爪,脸上表情狰狞,嘴里狠话不断:“你想害我全家!你给我滚出去啊,你滚啊!”

      陈逸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但保护小姑娘是没错的,她把跨在肩上的医疗箱扔在一边,两手合力钳住老人不断挥动的手。

      小姑娘惊恐的躲在陈逸身后,扯着她白大褂的一角。

      “彤彤?”一道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回头,眼睛一亮,放开陈逸的衣角跑过去。

      ***

      薛山在附近找了很久,方青野曾带着彤彤玩过的几片小山头他全跑了个遍。

      脑袋里麻木一片,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明明想要给她最多的呵护,却又一次次把她弄丢。

      他沿路返回,回到阿婆住屋周边时,打算看一眼彤彤回来没。

      走得近了,清晰听到老人的喊骂声。

      他劝不住老人,彤彤又不见了,情急之下他只得先把老人关在屋里。

      但她怎么出来了?

      快步走过去,见到的一幕,让他更加意外。

      有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挡住在阿婆和彤彤中间,似乎正试图阻止阿婆“伤害”彤彤。

      陈逸也听到那一声“彤彤”了。

      感觉到身后的小姑娘跑开,她回过头,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僵了一下。

      准确来说,他们见过很多次。
      更准确来说,陈逸在他坚持来门诊服药的半年后就记住了这张面孔。

      她知道他的姓名、年龄、住址、身份证号、联系方式,以及他的吸毒史。

      但这种交集仅限于“医生”和“患者”的场合,在那个场合里,除了流程般的治疗关系,他们没有任何进一步交流。

      但是不可否认,两人都记住了彼此。
      也都在眼下的境况里,因为突然出现的对方,眼里闪过相同的诧异。

      ***

      院子里摆着两条凳子。

      薛山坐在其中一条上,旁边站着严阵以待的小姑娘。
      她把薛山受伤的右臂牢牢抱在手里,不时眼巴巴望一眼正在水龙头下洗手的陈逸。

      陈逸这个手洗了蛮久,她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微妙尴尬。

      方才薛山出手帮忙制住老人,并且把老人再度送回屋内后,跟她简单讲了老人的精神情况。

      愧疚感油然而生,陈逸一时无言,憋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抱歉,是我没弄清楚情况。”
      薛山似乎并未多大在意,对她道:“没事。”

      知晓了彤彤离开的原因,薛山很有必要地跟陈逸解释了自己伤口并不严重的事实。

      陈逸自然也看出来了,但彤彤不想就这么放她走,眼里是近乎哀求的目光。

      陈逸有点心软,再看边上一心一意都系在女儿身上的薛山,想了想,她说:“要不就简单消下毒吧,也让小姑娘放心些。”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薛山的前臂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约莫五六公分的伤口,血渍已经全干。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是如此的正常。

      他穿一件灰绿色T恤,深色长裤,脚上是乡野间很常见的务工胶鞋,眼下沾满了泥浆。

      他留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脸上表情不多,裸|露在外的手臂虽不算肌肉发达,但看起来结实有力。

      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感觉,是个经常会运动或者劳动的中青年男性,完全不像绝大部分海|洛因成瘾患者那样,是一副瘦削多病的身板。

      因为家庭原因,陈逸一度以为自己在跟这些特殊患者打交道时,幼时心里的不屈、恨意会投射在工作中,让她下意识就把他们划分成三六九等,等等低下。

      但她渐渐看得明白,人都会犯错,只不过有人犯的错大,有人犯的错小。

      已经造成的结果无法扭转,更重要的是,愿意付出多少去修正和弥补自己的错误。

      而对于这群海|洛因成瘾患者来说,最重要的弥补,则是避免重蹈覆辙。

      她看过薛山的详细吸毒史记录,病历中写他因结交朋友不慎而染上毒品,在来接受治疗前,他有三年吸毒史,进过两次强制戒毒所。

      在海|洛因成瘾者这个庞大的群体里,被所谓朋友带入火坑的不在少数,吸毒三年甚至更长年份、当场因吸食毒品过量死亡的例子亦不少。

      所以,他这份吸毒史,看起来毫无“亮点”可言。

      但他有一份愿意改过自新的强烈决心,他主动来到了美|沙酮门诊。

      其实,并不是每个成瘾患者都能顺利进入美|沙酮门诊接受治疗的。

      卫生疾控部门为此制定了一系列相关标准,申请接受美|沙酮维持治疗的患者必须同时具备以下5个条件:

      1.多次戒毒仍未脱瘾的海|洛因成瘾者;
      2.强制戒毒2次或劳教戒毒1次以上者;
      3.年龄在20周岁以上;
      4.当地居民且有固定住所;
      5.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已感染艾滋病病毒的海|洛因成瘾者,则只要具备第4和第5项即可接受治疗。

      但即使能够进入门诊治疗,也有很大一部分患者会在中途自动放弃,或者被迫中止。

      薛山符合全部五条标准。

      他来了。

      他在一群充满“故事”的患者中,一直坚持到现在。

      这一点,陈逸其实是十分敬重的。

      这份敬重无关乎他曾犯下的错,无关乎他任何不堪的过往,她所敬重的,是他在海|洛因脱毒治疗上,所具备的那份顽强意志力。

      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同样地,谁也阻止不了一个曾经沉睡的人,重新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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