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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   7月26日,下午五点,达瓦吊桥上游,抢修成功的公路旁,隐约可见十几个人影绰立。

      两艘橡皮艇逐渐靠近,清晰可见到船上各载着四个身穿橙黄色救生衣的人,一直在此等候的地方电视台工作人员,将镜头直直朝向他们,摄录下了第一时间救援成功的新闻素材。

      第一艘橡皮艇靠岸,薛山抱起彤彤,一个大步跨上去,小姑娘目光愣愣地看着围上来的人群和摄像机,双手紧紧搂住薛山的脖子,头埋进臂弯。

      第二艘橡皮艇紧跟而来,薛山转身朝船上的人伸出手,先把陈逸拉上岸,又去接阿婆。

      陈逸的照片登过电视,在场记者知道有位年轻基层医生被困于此的消息,也都深知是可以拿来渲染一下报道的新闻素材,所以一看到陈逸,话筒、镜头通通对准了她。

      “请问你是雅里乡卫生院的陈逸医生吗?”

      陈逸刚站稳,愣了一瞬,僵硬地点头。

      “您的同事都说您是个热心又善良的好医生,这一次完全是出于好心来石塔村给孤寡老人做身体检查,很不幸遭遇这样的灾难,请问您现在是什么感受?”

      眉头皱了一下,陈逸没有回应。

      连炮珠似地又问了几个问题,陈逸通通没答,看着不讨好,记者立刻把采访对象转向了陈逸身后,在救援队员背上虚弱趴着的老人家。

      “这位阿婆,您是住石塔村的吗?是不是这位陈医生给您做的检查,你们一直在一起吗?您——”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了拍摄镜头和递到老人面前的话筒。

      薛山沉声说:“先走。”

      背着阿婆的年轻救援队小伙趁机快步离开,走向旁边停靠的救护车。

      陈逸跟在身后,步子稍慢一点,又被记者截住。

      “陈医生,你的手是受伤了吗?怎么伤的,因为救治老人家吗?”

      陈逸一言不发,低头走着,忽觉有只手伸到她背后,虚虚揽住,将她带离了那段令她尴尬无奈的采访场面。

      救援人员跟上来拦下电视台记者,直说等医生检查过受难者身体情况之后,没问题再慢慢采访。

      记者终于没跟上来,薛山放开陈逸。

      细密的小雨铺洒在脸上,陈逸侧过脸,看向旁边并肩而走的人和他怀里的小姑娘,心忽然变得很静,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

      是的,陈逸想,老天爷应该要善待这对父女。

      ***

      救护车是县医院派下来参与救援工作的,阿婆被送上车后,两名医务人员脱掉她身上的救生衣,立刻着手测量生命体征。

      陈逸站在车尾处,简要跟检查医生说了近几个小时阿婆的身体状况。交谈中,男医生注意到她手上包扎的布条,问她是否受伤,陈逸如实说了情况。

      救援人员拿着几条毯子过来,陈逸道谢接过,先给薛山怀里的彤彤裹上,看薛山不方便动作,又替他披好。

      薛山低声:“谢谢。”
      最后把毛毯裹到自己身上,陈逸说:“不客气。”

      阿婆年事已高,淋了大半夜的雨,再加上长时间处在低温环境下,身体状况不太妙,医生建议送往县医院进一步检查诊治,并让陈逸一同去,她手上的伤也需要及时处理。

      阿婆的亲人目前都没有联系上,方青野的下落还是未知,薛山不放心,抱着彤彤也一并上了车。

      路上,陈逸跟医生借过电话,打给了余笙笙。

      那头接通后,没好气“喂”了一声,甫一听见陈逸的声音,静了几秒,突然一声嚎啕大哭。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陈逸才出声安慰:“我没事,别哭了。”

      “死芋头!之前电话一直不通,我看到新闻都要吓死了你知道吗!?”

      所有的担惊受怕,此刻全部藏在了这声嘶力竭的吼声之中。

      看到新闻之后,余笙笙立刻请了假,拿了车就要往雅里乡跑,被赶来的周子川拦下,说她现在冲过去也帮不上任何忙,还可能给救援人员添乱。

      她急躁地跟周子川吵过一架后,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他说的好像是有点道理,遂强忍住一颗担忧的心,静待消息。

      “芋头,你有没有受伤啊?你都不会游泳,你怎么逃出来的?”

      陈逸没提受伤的事,也没提薛山,只说救援队找到的他们。

      本想再宽慰余笙笙几句,但目光一扫,她看见薛山煞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和他额头上又冒出的冷汗,连忙跟余笙笙承诺买了新手机、办好卡再联系她,飞快结束通话。

      救护车小心翼翼行驶在狭窄的山路上,晃晃悠悠,薛山坐在她对面,怀里的小姑娘安然枕在他的胸膛上,并没有察觉到他极力克制的异常。

      陈逸突然开口:“医生!”
      坐在副驾驶的男医生回过头来,“怎么啦?”
      陈逸语速飞快:“麻烦到雅里乡卫生院时停一下。”

      薛山听到她的话,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进县城要走的马路会经过卫生院,男医生知道陈逸是那儿的医生,说:“可以哇,你有啥子事么?”

      陈逸道:“谢谢您啊,我衣服挂坏了,想回去拿套换洗的衣裳。”

      语罢,转头看向薛山,对上他疲惫无力的目光,陈逸低声说:“再忍一下。”

      这条公路,一面靠山、一面临河,车内的光线大多从临河那边的窗户投射进来。

      薛山坐在靠山的这面,静静看着逆光中的这幅剪影,看着陈逸若隐若现的轮廓,缓缓点头。

      快到卫生院的时候,陈逸突然对薛山道:“不耽误阿婆的救治时间,你回去帮我拿吧,就拿那套灰色运动装,把彤彤的衣服也换一下,别着凉了,我不着急,你们弄好了再坐车过来,阿婆这里我会守着。”

      薛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足足怔了半晌,才慢半拍点头,“好......好的。”

      小护士在一边调整阿婆鼻孔上安装的氧气管,抬头看陈逸一眼,又看薛山一眼,心想,原来是一家人啊。

      薛山抱着彤彤下车,站在柏油马路边上目送救护车驶远了,才挪动步子走向美|沙酮门诊。

      他几乎每次服药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因为他不希望彤彤看到这些场景。唯一一次带上彤彤过来,是好几个月前的事。

      那时彤彤还不怎么愿意跟人沟通,又遇上方青野不在,没人帮他照看,他不得不一起带了过来。但薛山没让她进门诊,嘱咐她就在门口乖乖待着,不要乱跑,他很快出来。

      薛山想不到,唯一的一次造访,让小姑娘记住了这里。

      那一夜她独自跑出来,去汽修店没找到自己,就来了这里,然后被陈逸和她的朋友发现。

      一直竭尽全力想给彤彤一个安稳、平静的成长环境,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打破,让她看到了自己撕破面具后的挣扎和痛苦,薛山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歉疚和懊悔。

      这种情绪在刚刚领悟过陈逸说的那番话之后,更加深重。

      她完全可以直接跟那几位同行暗示,车里有位正在接受美|沙酮替代治疗的海|洛因成瘾者,已经逾将近两天两夜没有服用药物,现在戒断症状发作严重,需让他下车服药。

      但她没有,她用近乎拙劣的谎言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下车机会。

      为了什么?

      是怜悯之心么?让她不希望自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不希望小姑娘被人指指点点?

      薛山又想起几个小时前,陈逸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目光澄澈看着他,说:薛山,你是个好父亲。

      活了三十二年,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好。

      ***

      十八岁以前,他和所有在乡野环境下长大的男孩一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掏鸟窝,闹腾起来还会去别人家菜地里偷个菜,总之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做过,也不止一次被人告状到家里,被久病缠身的父亲说教,被声泪俱下的母亲控诉。

      他会在课堂上揪女同学辫子,跟看不顺眼的男同学打架,也会在有了心仪女生后悄悄尾随人家,无比豪气地把人拦下,在人姑娘的书包里塞上一封他熬了一整夜、修修改改拼凑出来的情书。

      那时候,没人说他是一个好孩子、好学生。

      十八岁以后,他的人生有了新选择,他选择了一条人人称赞的道路。走在那条路上,他虽然有过疑惑、有过后悔,但他完完整整地走下来了,给父母家人挣了面子,挣了荣耀。

      可饶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好人。

      再到后来,就更没有人认可他了。

      被人当做毒瘤,被人鄙夷、被人诟病。这种日子,他过了很久,也习惯了很久。

      如果不是彤彤,他可能真的会把自己活成人们口中的样子,或者,早就选择结束这场操蛋的人生了。

      因为彤彤,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父亲的样子,一个不太称职的父亲的样子。

      自然也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你是个好父亲。

      一个瘾君子父亲,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呢?

      除了陈逸。

      ***

      薛山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轻声问:“要跟我一起进去么?”

      小姑娘看了一眼玻璃大门,回过头来,紧紧搂住薛山的脖子,点头。

      薛山笑了一下,推开美|沙酮门诊的大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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