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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七月酷暑,天气燥热。

      这日午后,刚刚还碧蓝的天空上,云团成簇而聚,越积越多,云层渐密渐低,天光变暗。

      突然,几声惊雷平地而起,在空荡的丘陵山间炸出一阵轰隆回响。

      暴雨倾盆而下。

      正在田埂上跟人聊天的谌珊迅速将双手遮在头顶,匆匆道了别,没命似地往山脚下村委会那排矮房跑去。

      冲到半路,见右前方小道上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撑把紫色雨伞向自己跑来,边喊:“珊姐——这里!”

      谌珊认出是谁,高兴坏了,两步作一步迎上去,跟来人躲进同一把雨伞。
      “我的天,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幸亏你带了伞哟!”
      掸了掸身上的雨滴,谌珊看向来人,问道:“你这么快就测完了啊?”

      一手把淋了雨的医疗箱护在身前,陈逸低头看着脚下湿滑的田埂小路,“还没,刚把唐家屯的测完,看着天气不对就先回来了,石塔村还没去。”

      因为个子比谌珊高了近一个脑袋,陈逸将伞面尽量往她那边倾斜着,雨点被大部分隔绝在外,而她自己的肩头,很快湿黑一片。

      黑色长发被随意束成一个半高马尾在脑后,额前掉落的几缕碎发沾了水雾,黏腻地贴在她脸颊上,有些狼狈。

      谌珊看她一眼,“我就说嘛,石塔村太远了,又在河那边的山上,还好你提前回来了,不然这么大的雨,估计都下不来山。”
      陈逸点了下头,两人贴着胳膊躲在伞下,小心翼翼往村委会走。

      四周是丘陵山包和高矮错落的水田,山上有成片的直杆桉和云南松,苍翠之中偶见一两户白墙青瓦砖房。

      雨点密密麻麻砸在屋面上、水田里,水花四溅。

      陈逸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时抬头望一眼雨幕中静谧的那一抹山间白色。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

      雅里乡,一个地处川南边陲的不起眼小乡镇,属汉、藏、彝、回多民族杂居地,幅员面积将近70平方公里,却只辖7个行政村,人口数还不到一万五。

      一条达瓦河由北至南蜿蜒而过,将它分为东西两半。
      东面地势稍缓,丘陵矮山为主,人群大多聚居于此;西面多为山地森林,偶有几处地势险要,甚至无人迹罕至。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贫穷、落后和极不便利的交通环境,让这个小镇被迅猛发展的繁华社会狠狠甩在身后,但真正让它成为“被抛弃明珠”的,是另一种东西。

      毒品——海|洛因。

      利于罂粟生长繁殖的气候,一度给这个落后的地方带来了不菲的财富,却也是因为它,雅里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牢牢困在毒品的泥沼里。

      这里的人,因种毒而吸毒,因吸毒而种毒。
      吸毒贩毒,以贩养吸,恶性循环。

      毒品给这个本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带来了不义之财的同时,也带了艾滋病、犯罪,和真正意义上的贫穷落后。

      庆幸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政府花了大力气禁毒,全国范围内禁止非法种植罂粟,包括雅里乡及其周边许多曾和毒品脱不开关系的地方在内,靠种植罂粟致富的时代,一去不再复返。

      街头巷尾的红字标语,也从“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毒品一日不绝、禁毒一日不止”,演变到如今的“抓住历史机遇、谋划科学发展”、“认真开展‘两学一做’学习教育,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而奋斗”。

      但毒品留下来的后遗症,除了闭塞的交通环境、落后的教育水平,还有一群被时间遗忘在身后的海|洛因成瘾患者。

      没有人敢保证,这个仍处在落后和不发达环境下的小镇,已经彻底消灭了毒品。但至少,有越来越多的政策和措施,被加以施行来挽救这方土地和它的子民。

      这是陈逸来到雅里乡卫生院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大学毕业后,她被定向分配到这里,成为一名基层医生。

      两年前,上级卫生部门在雅里乡卫生院加设了“美|沙酮门诊”后,陈逸主动申请调到了治疗门诊,成为基层医生群体中的一名戒毒医生。

      但卫生院本就人手不够,加上陈逸在内,统共只有八名医生、九名护士,所以陈逸除了轮转美|沙酮治疗门诊的工作,还要肩负起本地老年人慢性病的随访调研工作。

      今天,她和搭档护士谌珊来到所负责的三个辖村,进行每月一次的老年慢性病患者常规体检。

      体检设备和医疗工具都设在木子村村委会办公室,通知已经提前由各个村的书记或村长发放下去,她俩要在半天之内,完成木子村、唐家屯、石塔村的老年慢性病患者体检事宜。

      这三个村人口不算多,但地势分散,尤其石塔村,在达瓦河那面的山上,要过了达瓦河吊桥,还要徒步走一段山路,才能进村。

      石塔村只有不到十户人家,多是子女外出务工独留家中的孤寡老人,但偏偏大部分家庭又还地处不同山头。

      早上的体检工作量完成,午饭时核对慢性病患者名单,陈逸发现唐家屯和石塔村有将近八名老人未按时到场。

      问过各村的负责人,了解到这些老人大多行动不便,或者家居甚远,思考一番,她决定亲自上门。

      谌珊低头挑着碗里的青菜杆,酸溜溜劝了几句,无奈陈逸态度明确,就是要去。
      自知劝不住,她只能在脑袋里不停念对方:自找苦吃,一根筋。

      饭碗刚放下,陈逸穿上白大褂,挎着医疗箱出发,让一脸不耐烦的谌珊在村委会等自己。

      唐家屯的村支书一路感恩戴德领着她在村里穿梭,所到之户,满脸沟壑的老人无不热泪盈眶致谢。

      事实证明,她来的是及时的。有两位高血压老人,把服药的剂量记错了。

      老人并不识字,记性又不大好,她耐心地跟两位老人解释嘱咐后,又拿出记号笔,在老人的药瓶上画上标注——吃一粒是一个圈,吃两粒是两个圈。

      老人朴实的情感,最后化作一声声含泪哽咽的感谢。

      ***

      回到村委办公室,负责接待的赵书记见两人狼狈而回,连忙又拿凳子又找毛巾。

      陈逸擦了擦头发,跟赵书记商量,大意是雨势不减的话,她只有改天找时间,再来给石塔村那几位老人测量血糖血压、指导用药。

      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年男人并不会用什么优美措辞,只能一个劲点头应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真是麻烦陈医生了,麻烦陈医生了。

      从这里到镇上,差不多半小时车程,想着路不好走,赵书记又忙活着去找车送她俩回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二人。

      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搭在赵书记家前院的一间棚屋,青瓦屋面、泥砖砌墙和并不平整的水泥地面是这间屋子的主调。

      屋内一角摆放了两张旧木桌用以办公,此刻,木桌上堆放着两部血压计和听诊器。

      一盏瓦数不大的白炽灯泡悬在木梁下方,灯泡底部泛黑,昏暗的灯光并没有给这间老旧的屋子带来多少光亮,但它却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好像只要在它的庇佑下,纵然外面狂风骤雨,内心也能一派平和、无所畏惧。

      淋湿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晾着,陈逸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开始清理牛仔裤和运动鞋上沾满的泥浆。

      谌珊在一边玩着手机,不时嘴里小声念叨网速太差,连个游戏都登不上。

      过了会儿,她偶然抬头,发现陈逸正盯着门外发呆。

      本能地想说些什么来打破眼下这让她不自在的安静氛围,但一看到陈逸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陈逸刚分到雅里乡来时,谌珊和几个私下关系好的同事其实并不看好她。

      这种不看好不是否定她的专业医疗水平,而是觉得这样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呆在这种破地方,还一待就是八年。

      国家大力支持西部发展、扶贫攻坚,因基层医疗的人才稀缺,相关培养计划也一直进行着。

      其中有一项,叫做定向医疗人才培养。

      通常以低于该专业一般分数线的成绩录取,就读期间,学费住宿费通通由国家出,且每个月还会给每位定向医学生一定额度的生活补助。

      唯一的条件就是,毕业后须服从国家安排,去到需要医疗人才的偏远地区服务,三年到十年不等,或者更久。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所以一部分就读定向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学历到手,死活不肯到基层工作,更宁愿花上一笔高价赔款来解除定向协议。

      雅里乡曾经来过好几个这样的定向医生,但都是工作不久就花钱“赎身”走了,辗转到其他城市、大医院里,过得风生水起。

      所以,不止谌珊,甚至是卫生院工作的大部分同僚,都下意识觉得,即使陈逸作为卫生院建院以来第一个本科学历的医生,得到的优待比常人多一些,恐怕也难以留住那颗年轻而蠢蠢欲动的心。

      但事实上,陈逸不止安然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还主动申请调入了其他人不愿意去跟所谓瘾君子打交道的“美|沙酮门诊”。

      然而这依然没有改变她在别人眼中,不会长留于此的印象。

      抛开工作来说,这几年,一直有不少人给单身的陈逸介绍对象,可她含糊着全都推了,不管对方条件如何。

      谌珊比她大了一岁多,家里儿子都要上学前班了,而26岁的陈逸,却始终不慌不忙。

      用院里最近刚来那个年轻小护士的话说,这种人,仗着学历出身比别人好一点,自命清高,装得一手高冷。

      可一切又是矛盾的。
      因为谌珊不止一次看到过陈逸那出乎意料的热心和执着,就好比今天。

      共事近三年,到了此刻,看着逆光剪影里那张平静清秀的侧脸,谌珊忽然有种感觉,看起来表面合群的陈逸,也许从未融入过她们的世界。

      她更像一个沉默寡言的旁观者,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你说什么、做什么,如何评价她,于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她内心有一套自己的准则,没有任何人能撼动。

      陈逸仍在发呆看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思绪纷飞的同僚。

      谌珊轻叹着摇摇头,低头继续戳手机。

      过了会儿,赵书记烧了一壶茶端进来,给陈逸和谌珊各倒了一杯。
      他说找了一辆面包车,下午正好要载一批烤烟进城,顺带送她二人离开。

      陈逸道谢接过,把老旧的白色搪瓷杯握在手中,静静感受它带来的温度。

      不种罂粟后,因着独特的地理环境,当地百姓发现种植烤烟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虽然利润不高,但也算是一门谋生之道。

      七月中下旬,第一批采摘烘烤季刚刚来临,却遇上突降的暴雨,也不知道又会影响多少烤烟种植户今年的收成。

      屋外,雨势未减分毫,甚至有愈下愈大之势,旁边,谌珊和赵书记聊着什么,不时低语欢笑。

      豆大的雨滴打在门外一片农作物上,劈啪作响,和屋里的安静闲适鲜明对比。

      陈逸端着茶杯起身,走到门口。

      白色搪瓷杯里,淡绿色的茶叶从浮到沉,由卷至舒,安然地散发出一股淡淡茶香。

      抿了一口茶水,陈逸抬头,看向从屋檐上挂下来的潺潺雨幕。

      她想起百里之外的家乡。
      也有这样一片不高不低的山包和苍翠欲滴的云南松木林。

      那里,是不是也在下着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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