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凉天》任如意

14、说故事母女释然

　　夏露说得对，别的事情慢慢去做总有解决的方法，睎姐儿书房受惊该如何开解才是眼前最要琢磨的事。
　　二夫人让田妈妈天亮后不要叫醒睎姐儿，让女儿多睡会儿，先派人到老太太那禀报一声，就说夜里受了凉，要去长春宫静养两天，暂且不过去问安了，免得过了病气，再到学里告假。又吩咐夏露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
　　二人自去准备，二夫人歪在榻上，半盖着湖蓝地的薄丝被子，看着上面绣的大海纹样。这纹样还是很久之前自家画的，上面有几只海星点缀、一群海豚追逐，还有一只鲸鱼喷出水浪，满天的海鸥盘旋飞舞。她看了好久，看得睡着了，在梦里，她还是那个自信张扬的女孩，在海边踏着海浪奔跑，远处传来了船的鸣笛声。
　　睎姐儿是在马车里醒来的，是在低沉而清越歌声中醒来的，睎姐儿眯着眼四处去看，竟是二夫人在唱，睎姐儿竟不知道母亲还会唱歌，连忙竖起耳朵听。
　　因为母亲唱的不是北方官话，睎姐儿只能听懂几个字词，好像是“满天星明亮数不清流星耀眼光辉遍天空转瞬逝去明媚等君采所以你放心安睡抛却一切莫挂虑”。
　　睎姐儿听出这是哄小儿睡觉的曲子，便有些不好意思了。二夫人却没留意睎姐儿已经醒了，对旁边的夏露轻声说：“你常说喜欢这曲子，还抄了词去学，现在可学会了？”
　　夏露没有回答，只轻轻的摇了摇头。二夫人笑道：“却不是你笨呢，这是岭南那边的方言，我年轻时也是听人家唱了好久才学会的啊。也许是那时练了很久，现在老了想忘也忘不掉了。”
　　“娘才刚过而立之年，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睎姐儿气鼓鼓的说。
　　“我不是面容老了，而是心老去了，不像你们小孩子家还有那么多向往。”二夫人见睎姐儿醒了，伸手轻抚女儿披散的头发。
　　睎姐儿听了这话，心里突然明白母亲所说的“老”含义，“老”就是对人和事没有期待和向往。她不知道该怎样宽慰母亲，因为她一觉醒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夏露给睎姐儿简单的梳了头发，马车已经到长春宫外了。
　　早有妙然真人的三弟子守治道姑领着几个小道姑迎上前来：“我们真人还在静室读经，小道已经把夫人常住的精舍收拾了出来，请夫人带着小姐自便。”
　　二夫人笑了笑，也不用守治道姑领着，只牵着睎姐儿径直往精舍去了。
　　“精舍”是在长春宫配殿后面的空地上修建的一处院子，院子不大，有两间相连的卧房、一个大厅、一个小厅、和后面三间厢房。两间卧房的设计很有巧思，左边的卧房推开窗子便能看见湖，夏日乘凉消暑最好，更妙的是，卧室中并没有架子床，而是修了丈二见方、四面无围帐的大木床，躺在上面便可以看到棚顶上彩绘的百鸟百花图，这图虽不是名家所绘，但各类花儿一簇一丛旁逸斜出、争奇斗艳，百种鸟儿或飞翔盘旋、或驻足枝头花间梳理羽毛、一举一动皆有意趣儿，既有黄筌的富贵、又有徐熙的野逸。人住在这里夜间伴着虫鸣声入睡，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生活是多么的舒适惬意，神仙也就如此了。
　　右边的卧室要小些，但妙在有两扇大片的螺钿琉璃格子窗，也不知哪里寻的能工巧匠将各种颜色的鲍贝、琉璃打磨成小薄片，再一片片镶嵌到木格子上去。日光透过这窗子照进屋来、洒在地上，真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夜间在窗下挂上一排纱灯，人在其中便觉得朦胧飘渺、如梦似幻。
　　一个大厅会客、一个小厅读书，里面布置皆是寻常，有这两间卧房便足够消遣了。后面三间厢房，一间是小厨房、一间储物用、一间供仆妇丫头们住。院子里种着几棵白丁香、紫丁香，许是种了几个品种，花期也不同，这些丁香从四五月一直能开到九月初，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这院子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巧思，难怪叫“精舍”了。
　　二夫人带着睎姐儿直奔左边的卧房，杂物自有仆从去收拾打理。睎姐儿见卧房大木床上一半铺了淡橘色的褥子，几个方形靠枕摆在一旁；另一半铺着丝麻编制的席子，席子上还放了矮桌。
　　睎姐儿正打量着，夏露便领着几个小道姑奉上清水为二夫人与睎姐儿洁面，洗漱。等睎姐儿换了家常衣裳再转过身时，矮桌上已经摆上了切好的甜瓜和几样细点。
　　二夫人吃了几块瓜，同睎姐儿说：“今儿早上你没醒就叫夏露这丫头提了起来，穿衣裳时还迷糊着呢，现在还困么？”
　　睎姐儿有些害羞，看着二夫人摇了摇头。
　　夏露这时端了一托盘的丁香叶子让睎姐儿看。睎姐儿摆弄了一会儿不解其意只看母亲。
　　“你看这里可有叶脉纹理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二夫人问。
　　睎姐儿虽不知道母亲的意图，还是拿起叶子坐在窗前对着光细细的比较，待上百枚叶子都一一看完了，也没找到完全相同的。平日里看着都是一样的，细看才知道每一枚都有自己独特的脉络，有的上面还有斑点和虫蛀的痕迹。

　　“凡物莫不相异，天地间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叶子如此，人也如此。”二夫人拿起其中的一枚叶子给睎姐儿看，“你看着枚颜色这样好，长得又比别的翠绿肥大些，上一刻还在枝头沐浴阳光，这一刻已在我的手上被人把玩品评，下一刻也许就被夏露投入窗外的湖中了，这便是际遇。若是夏露没有摘它下来，也许它会继续成长，阳光、清风、抑或雷电、暴雨，最终由绿变黄，慢慢凋零。万物皆有际遇，叶子有，人也有。”
　　睎姐儿听了知道母亲要说正事，忙放下手中的叶子认真去听。
　　“人有百种活法、千样脾性、万种际遇，每时每刻都不会相同。”二夫人停顿了一下又道：“际遇是什么东西呢？就是遇见了人或事你有选择，或者毫无选择只有被动承受。有选择自然是好的，没有选择也要走下去，这便是做人的坚持了。”
　　二夫人说着拉过睎姐儿，让女儿倚在自己肩上。母女两个在床上靠着靠垫、方枕抵足谈心。
　　“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不要多想，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你与他都是不同的，你不用为他伤心；喜好声色犬马是他藏也藏不住的脾性，追逐名利是他的志向，这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只是我与他道不同，彼此过各自的日子，也算自在。你不要为我难过。这世间贵妇人表面美满和睦，内里日子不如我的多矣。”
　　睎姐儿听了二夫人这番话，在母亲怀中落下泪来。
　　二夫人拿了帕子帮她擦了，“世间对男女要求不同，面子上应付过去便罢了，不要真被条条框框钉死了，书是人写的，规矩是人定的，都是用来规范别人的。这世上人都喜欢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能写会画的班昭、长孙皇后都是无德之人，用她们书中的规范量一量她们自身，不仅谈不上‘卑弱’，简直是自大狂妄了。你父亲要你做这些，是为了名，你不要为了他的名害了自身。我若是按照世间的规矩、书上的规范和他们的心意过活，只怕早就憋屈死了。你要像大鹏鸟一样，即使身体飞不出去，心也不要被困住，娘的睎姐儿要自由自在的活着才好。”
　　睎姐儿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抱住母亲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