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4、夹谷

　　芈初进屋后，见姜子神态如常，心下稍安，行礼时愈发从容。

　　地上摆着一张动物毛皮制作的地图，虽远不如芈初所想的精确，却也有具体的山川分布。

　　芈初心知姜子方才正是在和得力的弟子们商议齐鲁会盟一事，倒也不奇怪地图的摆放位置，只一心一意面对着姜子坐下，又将身体伏在地上，动作极为谦恭。

　　“书曰：‘改过无吝’，夫子亦说过，‘过则勿惮改。’弟子此前懒惰散漫，不肯用功，惹得夫子生气，今后必勤学有加，庄重以待。”

　　姜子注视他半晌，沉吟道：“你年岁虽小，心中却似是自有计量。与其矫饰作伪，不如坦诚相见。”语气稍顿，“仍如先前之言，你若无心学，白便无心教。”

　　姜子一向见微知著，芈初的小聪明实在不够用，倒真不如直言相对，反而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芈初眉心一蹙：“自从记事，弟子便未见过父母，一直寄居在叔父家中。”明明是相似的话，许是因为语气的改变，竟让人听出一丝黯然，“仆人的奚落，叔父的打骂，粗糙的饭食，破烂的布衾……诸如此类，弟子其实都不在意，毕竟世间人情，大抵如此，好坏又有何重要。”芈初伏在地上，脊背随着呼吸上下起落，“夫子曾说‘三十而立’，弟子却只想匆匆长大。”忍不住轻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姜府中的诸位兄长皆有大志，弟子无状，只求能脱得浑噩。”

　　不等姜子说话，芈初起身，再次伏地大拜：“若非因缘，弟子万无机会来此求学，恐只有碌碌而终，颓唐一生。”咬了咬嘴唇，“弟子一无所长，眼下除了姜府，不知还能去何处……请夫子收容弟子吧，弟子愿意遵从一切规矩。”

　　屋内是短暂的安静，颜晖静静看向芈初，眼中若有所思。

　　芈初几近直白地告诉夫子求学乃他别无选择的选择，这举动看似无礼，可对夫子而言，求学的目的和动力本就千千万万，他只要因势利导即可，是以反不会就这点难为芈初。只是芈初小小年纪，言语间便能机锋如此，恐怕以后难得夫子的喜欢。

　　姜子轻轻叹了口气，出声让芈初起来。

　　“言必信，行必果。以往种种便罢，将来万勿令人失望。”

　　到底年纪小，芈初端正坐好后，嘴角忍不住地微翘：“诺。”

　　姜子扫过他的笑，淡淡道：“吾少也贱，然今亦能好学忘忧，子春当勉之。”

　　芈初不喜听人说教，却也收起了笑。

　　仲行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向姜子，眼中有几分不认同。姜子知道他的顾虑，没有回应他，只指着地图向芈初发问。

　　“下月国君将与齐君在夹谷会盟，以商退吴之计，子春可有何想法？”

　　芈初略有些惊讶，按理这样的大事，姜子不该问她。

　　闵阙见他怔愣，以为他不知如何作答，出言安慰道：“子春无须紧张，但说无妨，即便有错，亦是求学。”

　　芈初有些哭笑不得，她虽对这个朝代知之甚少，可总归经历了人界的九年义务教育，后又得了老头子的四年教诲，怎样都能说上几句。但再不知好歹，也明白闵阙的好意，于是朝他拱手一礼，权当道谢。

　　“不知此事由哪国发起？”

　　闵阙回礼，顺便道：“齐国。”

　　果然。齐强鲁弱，鲁君不会轻易冒险提出会盟的要求，这只怕是齐使威逼利诱下的结果。既然齐国来势汹汹，鲁国便不能坐以待毙。

　　“夫子曾说‘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夫子精通周礼，是以典章流程无须太多顾虑。”芈初担心姜子迂腐，只谈仁礼，不管兵事，语气难免有些犹豫，显得底气不足，“依照目前的形式来看，两国有可能兵刃相见……谨慎之下，应部署兵力在夹谷附近扎营。”

　　闵阙再次目露惊喜，颜晖则垂眸不语。仲行挑眉，抢先说出了姜子欲问的话：“为何你认为会兵刃相见？”

　　“此前齐国曾侵占了鲁国郓地、汶阳和龟阴三地的土田，若齐君真诚心相待，齐使来访时应提及归田一事才对。”芈初淡笑着望向仲行，后者眸光一闪，承认了他的猜测。

　　“既然没有提及，其姿态想必颇为高高在上。如今王室式微，辖制无力，各国吞并无度，齐国自然也不甘人后。况且当日乃两国国君之会，进之齐鲁连枝同气，次之相安无事，下之则血流五步，其中差别，不必弟子细说，夫子当能明白。”

　　话虽这般，芈初却并不认为齐鲁之间的关系能达到最好的状态。以她的想法，若能趁机带兵拿下齐君，以此换得筹码，才算获得了最大利益。这终究是一个乱世，若依靠姜白的理念，鲁国只会被更强大的国家吞灭。

　　但她又不是圣人，除了仲行和那个施术者，其余人事的结局她才懒得知道。再者，若不小心改变了这世界运行的轨迹，或许还会给她的寻找带来麻烦。啧，她怎么能给自己没事找事呢？

　　姜子摸了摸胡须，面色虽未改变，声音却不似起初威严：“子春所言不错，白正有此意。”

　　芈初微讶。

　　姜子注意到他的反应，觉得有趣，竟笑了起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颜晖闻言，眼中亦是含笑。闵阙和仲行皆拱手，叹道：“弟子诚不如夫子远矣！”

　　这样说来她也算是君子了，芈初假笑着不说话。

　　*

　　自从许下诺言要好好学习，芈初倒真的未再偷懒。前几日还需伯牛叫醒，习惯作息后便能自觉醒来。每日谦恭礼让，说话也肯过一过脑，确让人对他的评价有所改观。

　　唯一不足的是芈初并不认可姜子的政治主张。姜子着实博学不凡，亦有威严的大丈夫气象，言谈甚有魅力，连她这种无心求学之人都不由自主侧耳倾听。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就有点想掏耳朵。

　　唉，鲁国要是真用了姜子的主张，怕是要完。

　　休息时，仲行走至芈初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方才为何叹气？”

　　芈初正眯着眼睛假寐，神思还不甚清明，眨眨眼，指着自己：“子涂兄是在与——”

　　“就是问你。”

　　许是仲行的声音过大，周围人都停下交谈，转身看着他们。

　　芈初揉了揉眼，小声道：“初以为自己无甚长进，有些难过。”

　　人群中有人一笑：“你怎会没有长进，这不是从床上起来了吗？”

　　听出是端木辞的声音，不知他为何总针对自己，芈初忍不住开始磨牙：“子献兄的心眼真是如妇人般，一件事值得惦记许久。”

　　端木辞笑道：“事关子春，辞只能记起这一件，便格外珍惜些。”

　　坐在他身旁的闵阙眉心轻蹙，侧身欲和他说话，却见端木辞正看着他笑。心知子献不会听劝，唯有将目光移向仲行。

　　芈初看了一眼仲行，见他也皱眉，觉得奇怪，眼珠一转，想要逗逗他。

　　“子涂兄亦以为子献兄言辞不当吗？”

　　芈初虽然细弱，却并不干瘦，此刻又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故意发问，一双鹿眼直直望着仲行，嘴角微瘪，看着好不委屈。

　　纵然知道芈初一贯会装，仲行这次也被他惊住，当下一愣，待反应过来时，众人已齐齐望向了他，惹得一向快言快语的男子竟先握拳咳嗽了几声。

　　“吾亦不喜子春先前作派，但如今他尚算专心求学，子献便不要再玩笑了罢。”

　　仲行倒真有几分面子，端木辞淡笑着朝他拱手：“诺。”

　　风波既过，室内一片晏然，众弟子又各自开始交谈。

　　芈初打算再假寐一会儿，却见仲行还不走，心中作着警惕，嘴角却牵出笑：“子涂兄还有何事吗？”

　　本以为他会随便说几句然后离开，可仲行却坐了下来。

　　“你为何要打听我的事？”

　　芈初这下彻底醒了。

　　“子涂兄说笑了。”芈初皮笑肉不笑，“初怎么会——”

　　“半月前你才进入姜府求学，而这之前，你一直在打听我的名字。”仲行面无表情，“这就意味着姜府可能不是你的目的，我才是。”

　　没有丝毫预警，大白日突然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芈初觉得有些惊喜。

　　“子涂兄竟然如此关照初，还特地查探了一番。”

　　“是你太好吃懒做。”仲行淡淡道，“让人不得不生疑。”

　　芈初抿抿嘴：“子涂兄怎么总是出口伤人呢？这样不好，不好。”

　　仲行没有理会他的打岔，继续道：“既然你别有目的，那么你的身世，甚至你的名姓都是编造的吧。”

　　身份虽假，但确有芈初这个人。老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是只要她进入十二楼，原来的芈初就会消失，这样她就能以芈初的名头待在楼内。所以身份一事无须多虑，只需解释为何会打听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