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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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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
绿柳坐在画舫的最上头一层,目光所及是天上冷清的明月,耳里传来的,却是楼下大堂里头的靡靡之音跟欢声笑语,这样对比鲜明的场景,让她觉得越发的落寂。
她咬着牙弹了两年的琴,才终于在这污浊之地站稳了脚跟,又在名声最响的时候划破了自己的脸,搏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名声,到现在别说是商人富豪,就是知府总督等等大官儿来下帖子,她也能挑挑拣拣的爱去不去了。
就像今天的宴会,是两江巡抚做东,绿柳不过弹了两首曲子,就一脸冷漠的上了顶层,只说下头脂粉气太浓,酒气太冲,熏得人头疼。
可是不管是坐了主座的巡抚,还是陪在一边一脸笑意的知府,没有一个给她脸色看的,甚至还说要去请大夫给她瞧瞧,甚至在她上楼之后,下头丝竹乐器的声音都小了。
男人,都是贱骨头。
绿柳叹了一声,倒了杯姑娘最喜欢的雨前龙井,慢慢的一口一口抿着,茶依旧是那个味道,甚至比在林家的时候还要好上三分,可是姑娘却不在了……
然而这样的她……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去姑娘身边。
所以……她又在等什么呢?
“爱哥哥!爱哥哥!”
楼下的夹板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断了她的哀思。
绿柳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哪个姑娘不安生了?
这条画舫是官家的,上头的全部都是家里获罪之后被发卖的官家女子,往日的千金一遭沦为教坊司的红牌,别说陪酒打趣儿了,就是更加羞耻的事情,一样得做。
对那些人到中年的官员来说,前一天还是同僚家里的千金,养在深闺连手都看不见,今天就能在一个桌上喝酒,别说摸手摸脸了,就连平日里见不得天日的地方也是能伸进去摸一摸的,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们一个个心里生出无限的满足,教坊司的生意更是好的不得了。
下头的声音越发的大了,只是在这永远听不见哭声的地方,绿柳忽然听见两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爱哥哥!”
“湘云妹妹!”
“赎我!赎我!”
绿柳冷笑一声,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半倚着窗框往下看了看,那位小名儿叫做湘云的姑娘跪在了甲板上,跟下头一位落魄的公子手拉着手,抱着头哭泣。
怕是以前的情郎吧……兴许还曾订了亲,只是现在两家都落魄了。
绿柳叹了口气,太上皇终于死了,已经做了好几年皇位,却依旧得装孙子的新帝终于能抖起来自己当家做主了……这两三年抄家的人可真不少。
可惜这公子一身狼狈,身上衣裳脏的都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头发也是胡乱盘在一起,太过落魄了……想要给教坊司的姑娘赎身,可不是光有银子就行的。
绿柳看了没多久,就见下头出来两个杂役,骂骂咧咧将二人拉开,船很快又开了,为了掩饰方才的小插曲,丝竹声音越发的悦耳,那公子一人呆呆立在水里,一直看着她们这艘船消失在夜色里。
绿柳转身回去,没什么好看的,这场景她八年里头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柳姑娘。”下头上来一个年纪比她还要大上一轮的妈妈,手里还死死拽着方才那在甲板上哭泣的湘云姑娘的手腕,指甲都要掐进肉里了。
湘云像是完全没察觉一样,低着头只顾着哭。
“柳姑娘,”那妈妈又叫了一声,低头恶狠狠的扯了湘云一下,歉意的笑了笑,“您看,她这晦气的模样实在是没法儿在下头待着了,要么先在您这儿歇歇?扰了您的清净,我先给您陪个不是,等她好了我就领她下去。”
绿柳点了点头,又吩咐丫鬟去端盆热水来给洗洗。
妈妈再次赔笑两声,又狠狠地警告湘云两句,这才下去一楼招呼官员了。
绿柳打量着面前已经哭花了妆,哭肿了脸的湘云姑娘,人很是年轻,尤其是脸上的胭脂洗干净之后,露出一张满是青春年华的脸来。
这个年纪……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脸上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柳姐姐!”湘云忽然冲着她跪了下来,“我求求你了柳姐姐!”
绿柳吓得往后一躲,只是不过一步就站定了身子,眼神里有点嫌弃,冰冷冷道:“你求我做什么,我们两个今天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你——”
“他们都敬重你,”湘云才洗干净的脸上转眼又是满脸的泪痕,“下头的大人们没一个敢给你甩脸色的,你帮我求求他们,我想要赎身!”
绿柳的眼睛眯了起来,“赎身?”她冷笑一声,“你才进来多久?就想着赎身了。”不等湘云说话,她又道:“教坊司可不是那么容易出去的,你身边的姐妹们没有跟你说过吗?教坊司隶属于礼部,这里头的姑娘赎身,可是要礼部发文书的!”
“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该明白不管是巡抚还是知府,可管不到姑娘赎身的事儿。”
“官官相护,他们私底下必定都是认得的!”
“萍水之缘,我都还在这种地方待着,又怎么能帮你呢?”
湘云愣了一愣,反而冲着绿柳磕起头来,“柳姑娘,我求求你,她们你在这里十年了都不肯赎身,都说你是在等什么人,你是能明白我的,我——”
“住口!”绿柳猛地往前一步,步子大到连头上的朱钗都在不住的晃动,吓得湘云半句话噎在了嗓子眼里,什么都想不起来。
“谁能赎你!”绿柳反诘一句,那一句“等什么人”戳中了她心里最最柔软的一处,她的言语立即变得犀利起来,“方才那位公子吗?爱哥哥?咱们不说别的,他浑身上下若是能掏的出来十两银子,我这就去帮你求人,再让妈妈好好的送你出门,就是这房子嫁妆田地,我也都帮你置办了。”
绿柳冷笑一声,又变成了往日那高高在上的模样,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举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只是她的嘴角依旧翘起,但是那抹微笑不知道是在嘲笑面前的湘云,还是嘲笑依旧不肯死心的自己。
湘云哭得越发的凄惨了,“他说了要去凑银子赎我的,他说了!他说了……”
随着这一遍遍的重复,湘云的声音越发的小了,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这说辞了。
忽然间她摇了摇头,“爱哥哥答应我了!他是荣国府的公子,是老太太的心肝,宁荣二府两个国公出身,他又聪明伶俐,就是考状元的的才气也是有的!你现在救了我,将来我必回报答你的。”
“你说什么!”绿柳原本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听见宁荣二府这几个字就如同遭了雷劈一样,硬挺挺的就站了起来,两步几乎是扑到湘云面前,一把抓着她的肩膀将人拉了起来。
绿柳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又是个略高大瘦削的身材,才不过十六七岁,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湘云被她拽着,两步踉跄,抬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这张脸上现在满是狂风暴雨,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一处据说是她亲手划出来的伤疤也分外的狰狞,湘云一瞬间被吓呆了,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荣国府的公子……”绿柳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吓到人了。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松开湘云的手,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绿柳的眼神在湘云身上扫个不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可是那个小名儿叫做宝玉的?出生的时候口里还含了一块美玉?”
湘云急忙点头,“正是他。”片刻她迟疑道:“姐姐也知道宝玉吗?”
绿柳点了点头,虽然是笑,可是生生透出几分寒气来,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姑娘回来……跟老爷在屋里说的,可不就是这一位宝二爷吗?
姑娘将来的夫婿。
绿柳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知道,这一位宝玉在京城里头很是出名,后来荣国府败了,我也时常听人说起过,说他娘胎里带来的东西太过富贵,他压不住,反倒叫宝贝给反噬了。”
“不是!”史湘云摇头,可是究竟该怎么解释,她也说不上来。当年……当年围绕着这块玉,可真是生出来过不小的事端啊。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两个虽然都是在回想往事,可是想的内容明显不一样。
史湘云是还念还有点疑惑,绿柳……怀念中又带了点苦楚。
楼下蹭蹭的又传来脚步声,绿柳的思绪又被打断了。一天晚上连着两回,就算她脾气好也忍不了,更何况她脾气现在一点都不好。
妈妈一进来先往湘云脸上看去了,只见她脸上一点泪痕也有没有,半点愁容也无,冲着绿柳一笑,鞠了个躬道:“还是柳姑娘手段好,我这就带着她下去了。”
只是这一拜,她倒是看见绿柳阴沉着脸了,妈妈有心悸,回头死命的将湘云往前一扯,“还不快谢谢你柳姐姐!”
湘云害怕的一抖,可是妈妈的手已经扯着她手腕了,指甲狠狠的抠在肉里,她但凡在挣扎一下,下一刻就要流血了。
“慢着!”绿柳眉毛一挑,端着茶杯起来抿了两口,慢悠悠道:“我跟她投缘,想留她陪我说说话。”
“这……”妈妈有点迟疑。
绿柳也不为难她,只说一句“等着”,便放下茶杯,绕过她们两个往下头去了。
湘云不明就里,扭头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一脸复杂的看着湘云,有点嫉妒又有点羡慕,“投缘?你倒是有本事,这才多会儿的功夫,就能请得柳姑娘替你说话,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言语里竟然是一点都没怀疑绿柳能将湘云留下来,反而抓紧时间交待起来,“能住多久住多久,回头你的身价也能翻上一翻了。”